第37章
第37章
原來,岩勝偶爾會來找自己這個傻傻的弟弟玩。
我站在樹旁看着他們放風筝,風筝飛得相當高,乘着風在屋頂上飄搖。可等到緣一接管風筝的時候,風突然就逃走了,剩下的線全都落在他的身上,纏了一圈又一圈。
岩勝也呆住了,他不得不去回收風筝線,可這些絲線已經變得一團亂麻,到處打結。
最後,我只好一剪刀結果了風筝線,才讓緣一從束縛中擺脫出來。
我想着,線重新打結以後還能将就着用。可就在我剪斷絲線之後,風筝便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牽走了,它飄啊飄,飛向了遠處的森林裏。
“啊!風筝!”岩勝踮起腳尖,但只能看見他們家高高的圍牆。他顯得很失落,和面無表情站在一旁的緣一形成了很明顯的差別。
“我去撿。”我主動請纓跑去森林裏撿風筝。
風筝沒有飛得很遠,但是挂在了一棵高高的樹上。等我爬上樹的時候,卻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他蜷縮在樹葉叢裏,整個人都藏在樹蔭之下。
我的到來并沒有喚醒他,他睡得相當深沉。我撿了風筝後變想離開,可就在這時,那個男人醒了。
他有一雙異于常人的鮮紅色眼睛,滾圓的眼珠從眼白的最上方轉了下來。
看到我,他什麽話也沒說,只是張大了嘴朝我撲過來。那張嘴裏長着尖尖的獠牙,只要被咬到就會冒出來好幾個血洞。
我轉身将他踹向了地面。是妖怪嗎?我抽空想道。但男人身上并沒有妖氣,他也并沒有珍姬的虛無感,而是有着實打實的形狀。
男人大聲地嚎叫着,他身上全然沒有理智,似乎是憑着本能行動。可接下來發生了令我震驚的一幕,陽光打在男人的身體上,他的皮膚在一瞬間腐爛,露出了深深的白骨。被灼燒的疼痛刺激到的男人拼了命地往樹蔭底下跑,可陽光透過葉隙落下一個個圓形的光斑,男人發出狂暴的嘶吼,整具身體一點點化為了灰燼。
他在我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那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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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之後,我就托人将這件事告訴了繼國清盛。可他卻說眼見為實,那男人已經完全消亡,我給不出任何證據,只得到來自于對方不屑的眼神。
我只能勸說其他人近日不要再出門了,但我是什麽身份,幾乎沒有人會聽我說的話。
只有孩子們。
岩勝拿回風筝的時候問了我好幾遍,那是真的嗎?他看起來有些怕妖魔鬼怪,抓着風筝的手稍稍有些顫抖。
緣一笨手笨腳地想要去拉他兄長的手別,卻落空到了風筝的斷線上。
他那模樣,看着真讓人為他捉急。
“是,”我肯定地告訴他們,府中至少還有武士,要是跑到外面去,就算沒有遇到妖魔鬼怪,也會遇到人販子的。
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裏,我都在外面搜尋與那個男人相似的東西。我打聽到的大部分是傳說,一些老人家口中流傳着“鬼”的故事,每到夜晚,吃人鬼就會跑到別人的家裏,将年輕的女子或者孩子活生生地撕成碎片。
相似的傳說我在平安時代也有所聽聞,但對方的真身是吃人的妖怪。可那男人壓根不像是妖怪,說不定真的是“食人惡鬼”。
對于我的早出晚歸,繼國清盛表示出了相當的不滿意。他在只有我們倆的場合下說,希望我盡本分,多做一些有用的事情。
“哪怕是當個仆人!”
“你雖然是朱乃的娘家人,但我這裏可不是随意收留廢物的地方。”
我的我行我素似乎成了他的眼中釘。
阿系說,他和朱乃夫人又吵架了。
為什麽不能像道子夫人那樣和她丈夫和離嗎?雖然無慘當時真的很可憐。
頭腦風暴間,我不得不撿起一些事情來做。
恰好府中的醫師最近缺了做助手的小子,而我剛好有相關的經驗。
我曾經讀過平田醫師的筆記,筆記上對他所用的藥材都進行了明确的标注。藥方之間都有共通性,沒過多久,醫師就說我出師了。
這也太快了,我會變成庸醫的。
我依然是按照醫師所給的方子為朱乃夫人抓藥,煮藥。最近換了幾味藥,氣味特別大,藥罐裏的氣息充斥着整間屋子,甚至傳到了別處。
繼國清盛帶着仆從走到院子門口,便捂住了口鼻。藥味刺激着鼻黏膜,他當衆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朱乃最近感染了風寒嗎?”
春夏交接之際,保暖不當确實容易引發寒症。
我有些無語,假裝沒聽見,沒去搭理他。
繼國清盛對我的評價又降低了一個檔次。
今夜是很少見的夫妻溫存時間,我只聽見了從房間裏傳出來的輕言細語。
我掃着路上的落花,這世界給我一種不真實的平靜。似乎撕碎這層平靜的輕紗,就會窺見其下暴怒噴薄的火山。
我丢下了掃帚,朝着那口井的方向一路跑去。我就這樣跑了一整夜,沒有在路上遇見任何人,草叢裏只有青蛙的鳴叫。
弟弟妹妹們睡得很安靜,但是我在客廳裏聞見了香煙的氣味。在龜背竹的花盆裏,有兩截熄滅了很久的殘缺煙頭。
十點鐘,醫生應該還沒有睡。我敲了敲他的門,他一下子就猜出了是我而不是其他的孩子。
此時的他,還在書桌前矜矜業業地工作。雖然辭去了孤兒院院長的工作,但他最近好像在做別的業務。
回家之後我還沒有換衣服,身上還是那件用舊布料縫補過的暗紅色直垂。
醫生揉了揉太陽穴,看起來很疲憊的模樣,“小緣,你又去哪裏了?”
我告訴他,我通過日暮神社的荒井去到了似乎是室町幕府統治的地方。
醫生像順貓一樣摸了摸我的頭發,可頭發太短了,他的動作反而有點像在摩擦生電。
“有遇到什麽特別的人嗎?”他就和普通的家長一樣詢問着我,有沒有在外面交到“好朋友”。
“有特別在意的人。”我坐在床沿上,暗綠色的床單在吊燈的光芒下波浪似地反光。
因為很糾結,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因為這份糾結而變得異常僵硬,說不定看上去會像是一塊石頭。
“想說什麽呢?”他看着我,目光像是在鼓勵着我。
“我……我想,第三學期繼續休學。”
這世界上還有很多我放不下的東西,學業也是我很糾結的東西。保持退學的狀态,學籍還可以在學校保持三年。
高一兩個學期都不出席的話,明年等同學們都升上高二的時候,我就得去重新讀高一了。
醫生保持着等待的姿态,哪怕是我說完了話,也沒有改變原來的姿勢。
“我還以為你要說跟爸爸說斷絕父子關系呢。我都準備好提前哭了。”
氣氛到這裏了,醫生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好像真哭了一樣。
我完全沒有那麽想好不好。
但是醫生十分沉浸于自己的想象之中,搞得我不上不下的。最後,我努力擺出一副讓他失望的表情來,希望能好好配合醫生的演技。
第二次走出那口井的時候,頭頂的巨樹竟然已經枯萎了。冬天竟然靜悄悄地過去了,刺骨的寒風吹拂過我的面龐,連我的腳步一并凍結了。
我按照原先的路線跑到了甲府城,街上的行人們都穿着厚厚的衣裳,只有我還穿着春日時縫補的衣物。
我逃離了人群,鑽着一條小路跑到了繼國家。門房都緊緊地關閉着,我只好爬到了屋頂上,夫人院子裏的白梅樹依然是光禿禿的,更顯冬天的蕭瑟。
阿系正端着木盆從朱乃夫人房間裏走出來。
“阿系。”我呼喚道。阿系在四周尋找着,最後才看向了屋頂。
“啊?!”她嘴裏冒出來一股白色的煙氣,“夫人!夫人!阿魚回來了!”
我沒想到,阿系竟然像廣播那樣直接把我播報了出去。我本來想先看看情況,再未之後做決定。但阿系這麽一喊,我只好灰溜溜從屋頂上爬了下來。
許久不見,夫人的臉色更差了。小房裏的藥罐日日煮着,針灸師傅隔三日來一趟。
阿系說:“夫人的左半身突然一下子都動不了了,清盛大人把我們都打了一頓。”提到這回事,阿系的臉下意識地抽動着。
“你啊!”她想到了什麽,口氣裏充滿指責,“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麽,所以提前逃走了。”
白霧一經呼出,就籠罩住了阿系的整張臉。她圓溜溜的眼珠對着我怒目圓睜,而此時,我聽見了夫人在呼喚我的名字。
“那我先去了。”
沒有正面回答阿系問題的我,以及對着我的後背投來火辣辣目光的阿系。
我一開始還覺得阿系和阿魚很相似,現在看來我的判斷是錯誤的。
夫人就像藤井美水一樣用寧靜輕柔的目光看着我,沐浴在對方的目光下,我仿佛得到了某種洗禮。
她端詳着我,随後冒出來一句,“怎麽沒有長高呢?”
我摸了摸我的腦袋,但也摸不出什麽差別來。我的年齡好像只在自己的世界裏增長,在他人的時代裏,都過去了兩年了,我也沒有往上竄高多少。
啊……這樣子的話,無慘說不定馬上就要比我高了。雖然總是病殃殃的,但他的個頭仍然在一點點地往上長。
如果他能夠繼續活下去的話,他的身高馬上就要超過我了。
我接受着夫人溫柔的撫摸,和醫生那種順毛的手勢不一樣,夫人對我也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
我想,我喜歡她。
我又做起昨一夜之前在做的事,我并不是什麽重要的人物,所以我的來去也不需要對某個一家之主進行禀告。
按照藥方,我将紅色石蒜在碗裏搗成碎末。無論是其他城區還是甲府城,都只生長着紅色的彼岸花,藍色的彼岸花簡直是聞所未聞。
聯想到平田醫師的藥方,還只是個小插曲。
用過晚飯後,我又看到了緣一。他用小短手抓着一樣東西,小跑到夫人的房間裏。看到我,他搖了搖頭,好像我是一陣幻想一樣。
我阻止了他進入室內,“你母親睡着了。”
緣一短促地“啊”了一下,我能察覺到他好像有些沮喪。緣一挪動着步伐,在我身旁坐下來。他像是展示珍寶一樣張開了雙手,那裏面有一支短短的竹豎笛,做工很粗糙,表面不是用砂紙磨就的,而是用小刀一刀一刀割平的。
緣一朝着我高高舉起這支短笛,“是兄長送給我的。”
“你有謝謝他嗎?”
緣一的小臉上充滿了對“感激”的困惑。
我點了點他的額頭。
“接受了別人的禮物,哪怕是哥哥,也要說謝謝。”
緣一宕機了,看樣子好像是在接受這一條新消息。
緊接着,他又噠噠噠地跑了回去,難道是現在去說謝謝嗎?
可現在這個時間,大家都在睡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