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那個孩子,紮着頭發,也是個小圓臉,看着很是可愛。
但一想到對方可能叫岩勝或者緣一,我就覺得有些可怕了。
對方站在門口,努力擺出公子的姿态,小小年紀裝作正經的樣子和真央一模一樣。
男孩大約六七歲,說話時嗓音很稚嫩,“我聽母親大人說是你救了她們,你是武士嗎?”
“我不是。”
男孩又說:“阿系說,你一個人就打倒了三個成年男子,你的劍術很厲害嗎?”
我摩挲着手中的茶杯,“還好。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眉毛微皺,但還是回答了我的問題,“我是這家的長子,繼國岩勝。”
我的目光變得有些呆滞,其實稍微觀察一下,就會發現對方的臉蛋和表哥,還有我,很相像。
繼國岩勝也提出了相同的問題,“你是母親大人那邊的親戚嗎?”
我只覺得心情很複雜。面對對方的好奇,我只否認了他這個說法。
我見過的風太郎前來尋找這位少爺了,他嘴裏還嘟囔着:“岩勝少爺,要開始練劍了。”
繼國岩勝想起了這件正經事,便沒有和我閑聊的時間了。“我知道了。”說完,便小踏步地朝應該是練武場的地方去了。
一個時辰後,這家的男主人才姍姍來遲。
朱乃夫人的丈夫繼國清盛,身高大約一米七,在這個時代已經算得上是高個子了。他自有一副不怒而威的面容,進入會客廳的時候腳步沉得十米外都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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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我是阿魚。”
繼國清盛身旁的小姓立馬指責我,“你怎麽這麽不知禮數!快向清盛大人行禮!”
要行的自然是跪俯禮。
這裏是戰國,而武士們享有着極高的地位,他們依靠着不同的大名,而大名之間又互相争奪着國土。
繼國清盛的眼神有些冰冷,“淺江,我沒讓你說話。”
名叫淺江的小姓瑟縮了一下。
繼國清盛用慢吞吞的口氣說話,但其中不乏居高臨下感。
“我聽朱乃說了,就是你殺了裏見派來的浪人?”
“我沒有殺他們。”
繼國清盛:“活着更好,裏見氏一向和我們不和,要是死了說不定還會被他當作機會。”
我對繼國與裏見之間的紛争了解不多,只能沉默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
不滿。
我對這個第一次見面的人,竟然會生出這種心情來。我果然變得越來越古怪了。
淺江對我的态度很不滿,他惡狠狠地盯着我看,從頭批判到尾。但由于剛剛才被訓斥過,所以也保持着沉默的姿态。
繼國清盛眯着眼睛,“你雖然是朱乃的娘家人,但投奔到了我這裏,就不能向之前那般懶散。”
我還沒搞清楚我的這個新身份。
繼國清盛便丢下一句“接下來就讓夫人給你安排吧” ,一揮袖子離開了。
看起來他也不是很滿意我。
繼國清盛離開後,阿系出現在了門口。
我正想問她這是怎麽回事呢,阿系便在我身邊自動講解起來。
“夫人覺得你肯定是無家可歸了——你瞧瞧你穿的衣服,所以給你編了個身份。”阿系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但臉色還是有些發白。可失血也阻止不了她的眉飛色舞,
“你要是沒事的話就在府裏住幾天呗。”
新的身份來得太容易了,以至于一時間我沒能當場接受。
我的身份從無親無故的異世界人變成了藤井家的孩子——藤井魚。
府中的侍從算不上多,夫人的貼身使女只有阿系與凜兩位。府中的馬匹只有三輛,武士的數量也不多。說是武田手下的武将,但地位說不定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高。
除了第一天見過那個叫岩勝的男孩,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我都沒能見到他。
阿系說,“岩勝公子可是很忙的,文學、詩歌、禮儀,還有最重要的武技和軍事,簡直是連軸轉呢。”
我當高中生的時候,也學語文、歷史、政治什麽什麽的呢。
不過畢竟這裏是戰國時代,長子的話,繼承人課程可是很苛刻的。
除了岩勝,另外一個孩子我也沒見過。緣一,那個與我有着一致姓名的男孩。
因為沖撞了一家之主,所以這一周都被關到佛堂去了。
“清盛大人說了,除了送飯的,誰都不能去看小公子,夫人還跟他吵了一架呢。不過今日,緣一少爺應該要回來了。”
因為我的住所被安排在遠離主居的客房,所以我很難清楚這些事。也是在不久後,我見到了阿系口中的小公子。
一個頭發很淩亂的男孩,眼神沒有聚焦的點,沒什麽表情的臉顯得很呆滞。
他的衣裳和岩勝差別很大,像是用對方餘下的布料随意編織的。
最令人矚目的是他額角的紅色斑紋,像是鬼的小爪,一把一把地往五官的中央伸展。
我也有那個斑紋。
但朱乃夫人借了我鉛粉,要我把它遮起來。
每天早上大家都還沒醒來的時候,我便對着鏡子開始遮掩那個疤痕。幸虧我的皮膚很白,否則這些粉撲上去絕對會特別明顯。
我看見繼國緣一的時候,他正捧着他的鞋子慢悠悠地踩在石子鋪就的小徑上。
“緣一。”對着其他人喊自己的名字真的很奇怪,我稍微調理了一陣,穿着紅色格紋衣裳的男孩便擡頭看了我一眼。
他沒說話,只是握着自己手裏的草鞋。
阿系說,緣一自出生起從沒說過話。夫人覺得是他的耳朵有問題,所以日日向神祈禱,還制作了一副特別的耳墜。
那是一副勾勒着簡略太陽的長條形耳墜,風一吹,上面的珠子便撞到了他的下颚。
我自我介紹道:“我是阿魚。”
緣一靜靜地看着我,整個人好像變成了一尊不會說話也不會移動的石像。
直到朱乃夫人的身影出現在轉廊上,緣一才小跑着到對方身邊去。他把草鞋扔掉了,又在衣擺上擦了擦手,然後緊緊抱着多對方的左半身。
朱乃夫人呵呵地笑了兩聲,“你這孩子怎麽不穿鞋。”
緣一依舊是保持沉默,像個娃娃一樣依靠着母親,随着她的步伐慢慢地走着。
朱乃夫人看見了我,朝我招手,“阿魚,在做什麽呢?”
我指了指池塘裏不停游動的紅鯉,“在看魚。”
阿魚看魚,這很正常。
阿魚還捕魚呢。
時間過得淡淡的。
我本應該立馬離開的,這裏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借助之前那口井,我就可以回到現代,然後去尋找新的方法。
但井壁上的那句“不可以後悔”讓我感到頭痛。如果是“我”刻下的內容的話,那它一定在警示着我什麽。
——難道我也是我讨厭的謎語人嗎?真是叫人不解。
我的猶豫總是給自己拖後腿。
繼國家的庭院裏也有一株梅花,但是和賀茂府不同,是一株白梅。
“可漂亮啦。”阿系向我描述着它盛開的模樣,“等到冬天的時候你就能親眼看看了。”
我站在樹下觀察着梅花的根莖,“今年可能不會開花了。”
阿系:“怎麽可能!去年還開得很好呢。”
這株梅花樹的內心已經空洞了,裏面是蟲子造成的蛀孔。也許去年的時候花朵還能從別的部分吸取營養,但如今整棵樹都無力支撐了。
阿系依然不服,“我看這樹好好的呀,你又不是蟲子,怎麽會知道樹心是空的呢?”
因為我看得到啦。
但我幾乎不和別人說這回事,我怕他們會因為這件事情對我産生嫌惡。
有些時候,大家是不希望別人清楚自己的全部的。
很多人撒謊的時候心跳都會加速,血流速度也會加快。我看過很多人假裝若無其事地撒謊。
我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阿系哆嗦了一下,“不和你說了!”她拉開懷疑的竹簍,“喏,這是夫人讓我給你的。”
是新衣服。
可我記得緣一還穿着陳舊的衣裳,小腿和手臂上的布料都往上挪了好幾公分。
阿系的聲音變得很小聲,“清盛大人不喜歡小公子啦。”
“為什麽?”
阿系露出了“什麽?你這都不知道?”的嫌棄表情來。在她的講解中,我才理解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雙子代表着不詳,時常伴随着争奪與搶掠。在戰國的繼承制度中,長子繼承家業,而其餘的孩子則按照武家的地位安排到朝廷、寺廟,或者直接趕出門去。
而且,身為次子的緣一,生來就長有可怕的斑紋,且一聲都沒有哭過。
“如果不是夫人大發雷霆,拼了命地阻止清盛大人,緣一公子說不定剛出生就被溺死了。”阿系拍着自己的胸脯,好像想起了那天的恐怖場景。
我的神思悠悠地飄向了遠方,表哥的父親似乎是個很軟弱的、總是插不上話的男人。
……
岩勝他真的很忙碌,在宅邸中我很難看到他的身影。緣一呢,不是呆在房間裏就是跟在母親身邊。
這一日,我往常在池塘邊觀察着錦鯉在水面下緩緩游動,與浮萍、小花戲耍的時候,緣一突然出現在我身邊。他的頭發和我是一樣的,尾端泛着一股深紅。
“為什麽一直在看魚?”他的聲音很柔軟,就是普通孩子稚嫩的嗓音,但這是我來到這裏以來聽見對方說的第一句話。
我還以為這個緣一是個啞巴呢。
我告訴他:“因為很無聊。你為什麽不和別人說話?”
緣一的母親一直以為她的小兒子從小聽不見聲音,因為聽不見,所以從來沒學會過講話。
緣一用腳尖摩擦着地面上的白色砂礫,“父親大人讨厭我。”
繼國清盛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封建的大男子主義者,很強勢,因為是武将,所以總是盛氣淩人地去壓制其他人。
阿魚說的沒錯,世界上的父母有善良的,也有讓人憎恨的。
原來這就是我心中“不滿”的來源。
“那你也去讨厭他。”很難想象這是我會說出來的話。
緣一空洞洞的眼睛裏沒有思考過的痕跡,難不成……他生來就有一種清澈的愚蠢?
見他不搭理我,我幾乎想要嘆出氣來。他身上經過縫接但仍不夠到手腕腳腕的衣服,讓我有些蠢蠢欲動。
我做過六個孩子的哥哥,也照顧過脾氣又醜又爛、身體還格外差勁的賀茂無慘,現在照顧其他人來簡直是熟能生巧。
誰能想到前兩年,我還是個連自己生活都照料不好的愚笨的高中生。
我從阿系那裏借來了針線和剪子,把緣一身上的那件衣裳重新裁了幾下。拼接過的地方太多了,也太顯眼,不如裁掉重新縫袖子和褲腿。
緣一圈着自己的雙膝坐在我身旁,一聲不吭地盯着我手上的動作。
夫人給我的衣裳顏色也很相近,但單收尺寸的話怎麽收都收不到孩童的大小,只能拆下布料來補到原先的衣裳上去。
補完衣服,都到了可以吃飯的時間了。有個侍從端了碟子過來,依然是米飯、鹹魚、野菜三大樣。
怪不得長得這麽瘦小呢。
緣一把碗推到我這邊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好像要請我吃飯。
真是的,也不怕自己餓死。
結局是我把我那邊的飯菜添了過來,但我倆的飯食看着也沒什麽大的差別。
緣一默默地扒拉着米飯,嘴唇邊上沾了好幾顆米粒,和其他人的姿态有着很大的差別。
房間的牆壁上以及鋪就得榻榻米上都點着一片片的黴菌,光是呼吸就好像吸入了不少細菌。
等緣一吃完飯,我把他從房間裏請了出去。趁着太陽好的時候,我要把這些發黴的榻榻米全都清洗晾曬一番。
“阿魚,你怎麽在這裏?”
就在我用力地洗刷榻榻米表面的黴菌的時候。岩勝出現在了小徑的盡頭。他手裏拿着一只風筝,似乎是來找緣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