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山上有一座茅草房,看起來很破舊,估計很久沒人住了。屋中自然沒有人,屋頂上的茅草和樹枝都掉落了許多,露出古老的骨架構造。
難道這就是那個老人所說的“家”嗎?
平安京中有許多妖魔,還存在着各種各樣的地縛靈。地縛靈指的就是那些心有怨念,被困在原地無法超生或者離開的靈魂。
那個老人興許就是地縛靈吧。
我看不到恐巫山上有什麽妖怪,也無法像晴明那樣指出妖氣的所在。妖怪身上的妖氣,和術師身上的咒力,是兩種概念的力量,我看得到後者,卻無法看清前者。
犬神像是察覺到了什麽,它豎起了耳朵和尾巴,跑到了我的右手邊。
我跟着犬神一路向西,穿過重重的迷障,發現了一些閃光的銀色鱗片以及鮮血,除此以外就無其它。
犬神像是迷了路一樣,帶着我在原地打轉。最後委屈地在原本蜷縮起身體。
“汪嗚——”
我抱起白狗,觀望了會兒,也無所察覺。
該回去喽。
畢竟我與其他人有過約定,不能太晚回府。
可就在回去的路上,我又遇見了哪個老人。此時他出現的位置比我第一次遇見他時要上面一些,他身形依舊佝偻,腳步依舊發顫。
“老人家,這麽晚上山是要做什麽呢?”我換了個問法。
他依然樂呵呵的,“我去看我女兒啊。”他說起話來也慢悠悠的,說話的速度甚至還有些讓人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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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說:“天這麽黑,萬一在山上遇到野獸了該怎麽辦?”
那些樹林裏的野獸,總是在月亮上來之後再行動。
老人看起來一點也不擔憂,直朝我揮揮手,“沒事沒事……有我女兒在呢。”
眼見他顫巍巍地往山上走,我便又決定背着老人家上山。
這樣子的話,可能回去就要晚一會兒了,無慘說不定會尖叫、怒罵,我一定會誠心道歉,祈求他原諒我的。
老人又和當初那樣從包袱裏拿出來幾個果子塞在我的手裏,果子很輕,老人家的體重也很輕。
走到茅草屋附近的時候,老人家又從我的背上消失不見了。可我卻在耳旁聽見他輕飄飄的聲音,“女兒啊。”他呼喚時離我這般近,卻又不在我的身邊。
茅草房前有一棵小樹,葉片青翠,枝幹筆直,看起來生長得格外良好。
小樹輕輕地抖動了好幾下,像是在承接雨露的恩澤。
地縛靈會在原地重複着過去的動作和行為。
想必他以前也經常在茅草屋前給這棵小樹澆水吧。
直到一切的聲響從我身邊消失,這次我真的決定回去了。我的教程向來很快,在短時間內移動的話,興許比坐車更快一些。
但是這麽一來一去,路上還是耽擱了不少時間。
和約定的“不要太晚”“早一些”,現在的時間哪一項都不适配。
他興許睡了吧,無慘平時也睡得很早,只是睡眠質量特別差。正是因為睡眠質量的低下,所以才需要更多睡眠時間去補足。
在靠近賀茂府所在的街區的時候,我就已經放輕了腳步。
想象一下貓是如何走路的,大多數貓走起路都沒有聲音,無論是只有我一只手掌那麽大的小雪,還是米店的大肥貓,它們的腳掌踏在地面上都是無聲無息的。
萬通過模仿昆蟲來改變自己的發力方式,這一點确實值得讓人學習。
我踩着明月懸空的點回到了賀茂府,可剛靠近宅邸附近,我就感到後背一片汗毛豎起。
這夜晚如此寂靜,只剩下蟲富有規律的鳴叫聲。長街上根本沒有燈光,但我依然嗅到了那非凡邪惡的氣息。
有什麽東西來了。
正是在黑夜中,這種感覺才更加敏銳,更加可怕。
我穿過小門,一路尋找着那不對勁的可惡之處。
在哪裏?在哪裏!
皓月的光彩之下,在無慘的屋子上有一個小小的身影。
一個“人”正蹲在黑色的磚瓦上。
它膚如粉雪發是青黛,渾身上下到外泛着一種銀色的光澤。它四肢猶如野獸,所以才蹲坐着,露出纖細且泛着冷光的雙腿。
它看着就不似人類。
它确實不是人,而是一只妖。
它離我很遠,很遠很遠,所以我看不清它的表情和眼神。
我站在地面上仰望着蹲在高處的妖,妖輕柔地舔舐着自己的手指,
它說:“一切還沒有結束。”
說完這句話,妖的身體頓時化作一片雲霧,眼見着它要跑走,我抓起手邊的石塊朝着對方用力擲了過去。石塊打中了妖,我聽見它的尖嘯聲幾乎要刺破天空中深重的雲彩。
它為什麽要來?它來這裏的目的是為了什麽?殺了賀茂真家後,它還想要殺了誰?
待妖消失之後,我才聞到那些被妖氣遮掩起來的……血腥味。
這樣的夜晚似曾相識。好像也有這麽一個夜晚,好像也有這樣一間古老的房子,好像也有一個這樣的我。
格子門開了條縫隙,血正是從門裏面流出來的。
那一瞬間,我的心跳得很快,所以把一切的聲音都遮蓋住了。
好像曾經有過這麽一個令人絕望的夜晚。
我的傷疤像是撕裂了一般地疼痛,整個人好像被人扔進油鍋裏烹煮那般,從皮膚到內髒都在熾烈地被毀滅。
我拉開門,看見賀茂無慘以一種防禦性的姿态彎曲着身體,雙手緊緊捂着自己的脖子。
他還有心跳,他還沒有死。
我再一次有了背後發涼的感覺,我在院子裏大喊大叫,希望其餘侍從能夠快些醒來。我跪在榻榻米上,努力去尋找他皮膚下出血的血管。
流血的地方筋脈正突突地動彈着,無慘的雙手比鐵汁焊築得還要緊實,死都不肯從傷口處離開。他超越尋常的追求生命的模樣,讓我一時間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滴答。
滴答。
院子外漸漸騷動起來,聽見他人往這裏趕,我才略微放松來了一些。
如果我的腳步能再快一些就好了。只要我再早到十分鐘,不,甚至是五分鐘,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無慘的手慢慢地從頸間松開了一些,還好傷口不是很深,只稍微切割到了動脈的表面。
他轉過頭,眼睛緩緩地睜大了。不可思議又像是無可奈何地,他依然偏着面,臉上的水珠因為重力落到了被子上。
“你哭什麽啊……”
我想要抹一下自己的眼睛,但是又不敢松開手,只能等待時間變得凝固。
無慘艱難地開口,我卻聽不清他要講些什麽。我靠近他的嘴唇,才能勉強聽見對方的呢喃細語。
“該哭的是我才對吧。”
……
……
對于無慘來說,這簡直是一場無妄之災。他明明什麽也沒做,只是在自己的房間裏睡覺而已,就有一只陌生的妖找上門來,想要殺死他。
他從沒有見過那只妖怪,對方長得像是個少女,但确确實實有着怪物的模樣。
無慘什麽話都沒說,對方的指甲就劃過他的脖頸。妖怪深藍色的眼睛裏的一片死寂,它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看着就像是一個木偶。
就是這個木偶,劃開了他的脖子。
他甚至沒能生出反抗的意識,對方已然在他的脖子上造成了那麽大一條劃傷。
但就在中途,對方好像感覺到了什麽,手上的力度歪向了另外一側。
銀色肌膚的妖怪穿過狹窄的門縫,它的身影從無慘眼前消失。
鮮血一下子噴湧出來,他不得不徒手去捂住自己的傷口。掙紮間,血流了一地。
無慘想要喊人,但妖依然在外面。他看見對方的雙腿,筆直得像是兩段琉璃。
如果有誰在這裏的話,興許他就不會落到這種地步。
無慘想,他一定要對阿緣那個擅離職守的臭小子興師問罪。都是他,都怪他,他又一次淪落到這種與死亡相伴的境地。
看見阿緣的第一刻,無慘就想打他,讓他也流自己流過的血。可是他的神思剛剛緩過神來——阿緣的眼睛裏淌下兩滴眼淚,眼淚滴在無慘的臉上。
阿緣緊緊地按壓着他的傷口,生怕血再濺出來。
這是賀茂無慘第一次看到這個人偶似的家夥哭。他流眼淚的時候,依舊是沒有任何表情,淚水只是自然而然地從眼眶裏落了下來。
這下無慘終于明白了,你要想了解這個人,就得撥開厚重的蚌殼,這樣才能看到裏面的珍珠。
“你哭什麽啊……”他很是無語,原先的一切想法都化為了泡影。對方那樣子,就好像是他做錯了一樣。
應該哭的人是我才對吧。無慘默默地想着。
無慘不得不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等待着被半夜叫醒的醫師來給自己治療。他的脖子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被人來回擺弄的滋味很不好受。
醫師說,好了。
但一切并沒有好。
那只妖遲早會來的,下一次,它會真的殺死無慘。
那只妖究竟與他有什麽仇什麽怨呢?無論如何,無慘都只能将原因歸結于他父親,賀茂真家。
他的指向性從懷疑變為确認,他們不得不作出行動。
陰陽寮的安倍晴明願意為他護法一段時間,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也就是這時候,沉默寡言了數日的阿緣卻開口說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
“你想逃跑?!”無慘死死地盯着他紅色的雙瞳,那形狀姣好的杏仁眼裏既無悲也無恐,面對他的咄咄逼問,并沒有作出任何躲避的行為來。
阿緣說,他要去一趟伊勢神宮。
人是最會說謊話的,比妖怪更會說謊。無慘知道他的僞裝幾乎無人能夠打破,如果他想說謊的話,誰都沒辦法分辨出來。
無慘篤定阿緣是要逃跑了,逃得遠遠的,從充滿不安的他身邊逃跑,就和府裏的其他人一樣。
“不。”他語氣堅定,像是在與人許下一個永不背叛的承諾。
“我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