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醫師罵罵咧咧地被我帶到了,一路上還遇到了不少人的真心問候。
可到了賀茂府,他反而就不願意進去了。
“這不是那個誰……誰家的?”他一時緊張有些說不出口,但肢體動作表現出來他真的很想離開。
“拜托——”我懇求道,“我家少爺看起來快死了。”
醫師扯了扯嘴角,“你怎麽說話這麽沒有禮節。”
我連連點頭,同意對方的說法。醫師猶豫了一陣,從醫箱裏掏出一套類似于防護服的衣服,從頭到尾都遮了起來。
“疫病這種大多沒法治的,我只能盡力而為。”聽他的口氣,這位醫師似乎已經醫過很多疫人了。
我表示了解,又背着醫師進了無慘的院落。阿魚已經燒好了水,看見我,她把洗過的布巾都遞過來。
“東西我都洗過了,應該可以用了。”
醫師拖着那條瘸腿走進了屋子,我聽見他長籲短嘆。
“要不是還有氣,我還以為是死了好幾天的屍體呢!”
無慘的胸膛輕微地起伏着,如果不是剝去了衣物,壓根看不到他的呼吸。
醫師把他整個人都審視了一遍,便吩咐道:“給他全身都擦一遍,傷口上都長蟲了……這竟然還活着,真是生命力頑強。”
醫師讓阿魚去兌點糖水來,如果有鹽的話一起拿過來。
我開始擦拭無慘的身體,沒想到只是一夜(其實是一年),他的身體竟然變得瘦骨嶙峋,光是肉眼看着就極為可怕。我不敢太用力,生怕把他原本就嬌弱的皮膚變得更是遍體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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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呀快呀!”醫師在一旁催促道,他是希望我能使出那種擦草席的力氣勁,但人家又不是沒有生命的草席。
阿魚張口反駁道:“你這話說的!”她也擠幹一塊布巾,開始幫我擦拭對側的身體。阿魚最近在圓清和尚手下救助疫民,做起這種事情來比我更熟稔。
銅盆裏的水換了一茬又一茬,到最後才重新變得清澈起來。
我用櫥櫃裏的幹淨被褥把無慘的身體遮得嚴嚴實實的,生怕他在這會兒功夫裏着涼了,我可忘不了他上次着涼淪落到了一個怎樣的後果。
醫師又是看又是聽的,最後得出來一個結論,無慘的疫病并不嚴重,嚴重的是他本身虛弱的身體沒能接受照顧與治療,缺少食物和水分的攝入,俗話說就是差點餓死。
醫師:“一個仆人都看不到,不會都卷錢跑路了吧?但我話就說在這裏了,你要是不付診金,我現在就走了。”
醫師目光熾熱地看向我,是我向他作出了承諾。我讓他等我一下,随即去了隔壁我的房間。我的月錢發下來後,我就會把它塞在衣服口袋裏可今天這一摸,裏面果然空空如也,說不定車真如醫師所說的那樣,被人拿走了。
讓我想想……我記得無慘的房間裏有一個暗格,他從來沒在我們面前打開過,若不是我看得穿木頭,否則我也不會知道這回事。
我又回到了隔壁房間,醫師朝我一攤手,示意交錢換人。我撬開牆壁上的一個小孔,果然打開了一個暗格。
我數了一把銅錢給醫師,醫師仍不滿意,攤開着手看着我。
阿魚倒是不樂意了,她把醫師的手握成了拳頭,“謝謝謝謝,您快開些藥吧。”
阿魚在人事上一向比我要懂事,如果她說夠了,那就是夠了。
醫師吹胡子瞪眼,還是寫了副藥方給我們。
“多曬太陽多喝水,還有,把房間的門都給我打開了,臭的要死。”
醫師就這樣走了,但藥只能白天再抓了,到天亮應該還有三個小時,等待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星象還算是明亮,白天的天氣應該差不到哪裏去。寝具、衣物,還有他這個人都要用陽光曬一曬,否則就徹底馊了。
過了會兒,阿魚打了個哈欠。我聽聞她每日夜裏都會在街上走一走,看看有沒有發生特別的事。
“你先去睡吧。”我有整理出新的被褥來,雖然有些氣味,但只是短暫地鋪蓋也沒有任何問題。
阿魚眯着眼睛,說了句算了,“我還是陪你一起等吧。”
無慘的呼吸聲像蚊子一樣輕微,連樹上的蟲鳴聲也比他的呼吸要大。
喂了些糖水後,他蜷縮的身體稍微展開了些。他身前那些凝固的湯藥,看上去得有四五天了。
阿魚盯着無慘看了好一會兒,“他的生命力真頑強。”
醫師在診治的過程中,也曾發出過這樣的感慨。如果是其他人的話,說不定早就餓死了。
“他一直是這樣的。”
深深的夜色一點點地退去,天空的邊緣泛出了沒有輪廓的魚肚白。
等到叫賣聲從圍牆外響了起來,我心想可以出去買藥了。暗格裏的銅錢堆滿了半個盒子,上頭還壓着一些似乎是金子做的飾品。無慘偷偷地藏着這些東西,估計是私房錢吧。
真對不起。
不過他應當更看重性命一些。
我裝了一個錢袋,帶着藥方出去抓藥,回來的時候錢袋子已經變得扁扁的了。除了藥材,我還買了一些中性的食物,到時候和粥煮在一起更方便吞咽。
府裏的藥罐子倒是沒人拿,大概是平常人用不上吧。
說實話,自從來到了這個時代,我的生活技能樹已經點亮了不少。煮飯、煮藥什麽的,我已經熟能生巧。但要是回了現代,面對那麽多器具、食材和調料,或許就沒有那麽游刃有餘了。
苦澀的藥香一下子充滿這個廚房,鍋裏的粥也可以盛起來了。
我把這些東西端到後院的時候,阿魚竟然裹着被褥在角落裏睡着了。
照料一個虛弱的病人一點都不輕松,否則護工的工資就不會那麽高了。感覺比一般的公司職員更富有。
我先把無慘挪到了隔壁房間,然後開始對他的住所進行大掃除,格子門和紙窗全部都打開了,那些積郁已久的病氣一股腦地沖了出來。今日的氣溫和陽光都特別好,所以我把地板也全部都擦了一遍。
在診所和孤兒院的時候我經常打掃衛生,醫生每天一過工作時間久變成了床上的懶蟲,一動都不想動,他又不請清潔工,所以我沒事的時候就在家裏拖拖掃掃。
“我不行了——”阿魚癱坐在地面上,她眼睛下面挂着兩個黑眼圈,“小緣?你明明也沒睡,怎麽這麽精神啊?”
“我睡的比較少。”我勸阿魚先去好好休息一下,這些事情我自己就能做得很好。
被褥和衣服都拿出來暴曬,可憐的櫻花枝被我壓塌了不少,只能後期再重新修剪一下了。
我整理的時候,無慘竟然醒了。我見他和個毛毛蟲一樣蛄蛹蛄蛹,好不容易挪到了門口。
我對上他的眼睛的時候,突然很想逃。
我以為無慘會問:你去哪裏了?你為什麽要回來?或者,我以為他會惱羞成怒直接罵我或者用東西砸我,但都沒有。
五月時節,他還披着厚絨絨的冬衣,像個坐在門口的黑色陶瓷娃娃。
“要吃飯嗎?”
“要喝水嗎?”
他小幅度地搖晃着腦袋,幹癟的上下嘴唇貼在一起,整個人像一株得不到水分的枯萎植物。
第七日,無慘對我說:“那些賤人……全都偷了我的錢跑了……”
我衣服口袋裏的錢也沒有了,一年下來打工全白打了。
真讓人傷心,我一下子又成白丁了。
無慘罵完侍從又開始罵他的父母,道子夫人一直在宮中當值,沒事了就回老家香川,一次都沒有來過賀茂府。至于他父親賀茂真家——想必是去另一個家了。
這麽大的房子竟然說不要就不要。
他們好像真的不喜歡你。想來想去,我只能給出這個答案了。
我沒有說出口,但無慘像是看穿了我內心的想法。
“我出生的那一天……就被當作死嬰扔進了火爐裏。”他一開始回憶,神色就會變得很茫然。十五六年前的事情,真相在記憶裏變得越來越模糊,逐漸增加了屬于自己的個人色彩。
“我掙紮着發出一絲哭聲,我母親才讓人把我從已經燃燒的木柴裏拿出來。”
“她可能愛我,可能怕我,所以一直當我不存在。”
我停下手裏的動作,回想起藤井美水這個母親。
“其實我這次回家,遇到了一個自稱是我媽媽的人。”我在無慘身邊坐了下來,“其實那不是我媽媽,她兒子掉進水裏淹死了,她分明知道,但又不願意接受這回事,所以假裝我是她兒子。”
我想總要提起我“失蹤”這回事的,所以接着這個由頭說了出來。
無慘似乎對別人的故事很不感興趣,光是說完他出生時的事,他就已經有些喘氣了。
“世界上的爹娘哪能一樣啊。”阿魚靠着柱子,又批判上了。
“我娘死得早,我爹又只想要我給他賺錢,這種爹還不如不要。”
無慘的鼻翼微張,“輪到你說話了嗎?!”
他和阿魚真是不對頭。阿魚曾經還是很怕他的,但一看到無慘被家裏人抛棄之後,想着對方應該不能把自己如何了,膽量也大上不少,直接和對方置上氣了。
“就說就說就說——”
無慘看上去很想撿些什麽丢到對方腦門上,但他身邊空空如也,而且身上也沒什麽力氣。
還好打不起來,否則我真的很難辦。
養護身體花了三個月的時間,無慘才漸漸恢複到原來的模樣。但是病根一旦落下了,就很難再祛除,又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片陰霾。
錢箱裏的錢越來越少了,雖然剩吃儉用,但再過半個月我們就會變成窮光蛋了。
無慘無力去斥責他的父母,他沒有官爵在身,只能做父母的孩子。父母要是不想要孩子了,那做孩子的又能怎麽去要求呢?
就算是他告到天皇那裏去,一條天皇說不定都不理他呢。如今這個敏感的時間,天皇的妃子、孩子都死了不少,哪還有精力去管束別人家的孩子呢?
阿魚提一次道:“要不和我一起去當災民吧,圓清和尚很樂于助人的。”
無慘又拿那種看傻瓜的眼神看人了。
還是得找個什麽法子賺點錢。
“不對吧。”阿魚想到了什麽,身體向我方面前傾了一部分,眼神卻落在無慘身上。
“小緣你難道想要養他嗎?他是那個那個耶。”阿魚不知道省略了哪個稱呼,竟然說無慘是那個那個。
我對于未來也很迷茫,但是,“能幫忙的話就幫一下吧。我熟人很少的。”
在我身後遮光的無慘突然出聲說:“我……會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