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自稱為媽媽的人。
名字叫做藤井美水,是一位公務員。
她牽着我的手很柔膩,也很溫暖。
“我不是媽媽的孩子。”藤井美水的個頭和我差不多高,皮膚雪白,她牽着我的手,而我看着她,她臉頰上充滿了孩子氣的雀躍。
她看起來就像是我的姐姐。
藤井美水搖晃着腦袋,否定道:“不,不對。”她連聲音也很輕柔,和她身上裙擺的顏色很适配。
她打定了主意好像我就是她的兒子,但我逐漸意識到這裏并不是我真正的世界。
時間對不上。我在廣告熒屏上看到的時間還是我在讀國中的那一年。
藤井美水很執着,抓着我手,臂的力量也大得出奇,皮膚上已經出現了幾條比膚色深一些的抓痕。
我就這樣被她帶回了家。
一路上,總有人會望向我的傷疤。有的目光輕悄悄的,有的就很直白,并伴随着一些不好聽的低語。
我帶着這片傷疤回到賀茂府的時候,大家也吓了一跳。扭曲的斑紋被視作不詳的征兆,經常有人建議我去向巫女或者僧侶想想辦法。
除了那幾天的疼痛與幻覺,它倒再沒傷害我什麽,只是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就會有人關注我本來已經忘記了的東西。
藤井美水卻一反溫柔的常态,直接對他們吼道:“看什麽看!”
我聽見有些人喊她瘋女人,但她看起來并不在意這回事。
Advertisement
藤井家位于一幢小洋樓的三樓,周邊商區林立,房屋面積大概有一百二十平方。
在進入客廳之前,她抱歉地讓我在外面等幾分鐘,然後才推着我走了進去。
屋內的裝飾很樸素,牆壁上挂着一副青葉大壁畫和兩副小型的黑貓挂畫。門口的拖鞋、茶幾上的杯具都是複式的,書架上的書一半是經濟學一半是校用課本,看着很是割裂。
她應該和她的“兒子”生活在一起。
但我沒有發現對方的照片,剛才關門的那一陣,我聽見一些聲音,可能是當時就給收拾起來了吧。
但藤井美水為什麽會覺得我是她兒子呢?難道我們長得很像嗎?又或許,在我的世界裏,她也是我媽媽?
我在沙發上喝完了一杯茶,藤井美水在廚房裏轉了一圈,什麽都沒帶出來。我瞥了一眼,冰箱裏有很多包裝盒,垃圾桶裏也有很多收據單。
“我今天都忘記買菜了,緣一——兒子,我們幹脆出去吃吧。”藤井美水随意地抓着手臂上一直在往下掉的袖子,說話的時候眼神卻有些閃爍。她看着我的時候充滿希冀,如果不答應她,我會覺得很愧疚。
……
離開居室,我們進入一大條商業步行街。藤井美水在我耳旁絮叨,“披薩?這個算了……咖喱飯?壽司……或者拉面?緣一。緣一!”
我猛然緩過神來,藤井美水用那雙與我相似的眼睛等待着我的回複。
“我想吃拉面。”
她又抱了我一下,在一家名為“漩渦”的咖啡廳旁的遮陽傘下落座了。
咖啡的香氣從隔壁悠悠地傳了過來,是手磨的豆子嗎?氣味很是醇香。
就當我分辨着風中共有多少種咖啡的氣味的時候,藤井美水點完單後卻一頭紮進了隔壁的咖啡館。她往上走了,三層?四層?腳步停下了。
時間過去了五分鐘,她重新言笑晏晏地回到了座位上。
樓上投下來的直溜溜的視線如芒刺背,我沒忍住擡頭,和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對上了。那個白發男生被身旁的小女孩一把扯了下去,兩個人都從窗戶後面消失不見了。
藤井美水抓住了我的手,“緣一,跟媽媽說話。”
我雖然聽不見她心裏的聲音,但我能夠看到她血液的流速明顯加快了,她的情緒在上升,她在等待我。
“嗯。”我只憋出來這麽一個詞。
夜晚的降臨也沒有讓橫濱變得冷清,反而更加熱鬧了。離開了公司終于獲得了自由時間的打工族們以各種各樣的形态出現在大街上,學生們也都換下了學生套裝,整個人特別青春靓麗。
藤井美水說要帶我去買些換洗用的衣服,但在成衣店裏她突然接到了來自老板的電話,借用了店裏的電腦直接開始工作了。
趁着她放開我的時間,我溜出了成衣店,再一次來到了咖啡廳。
三樓是空層,四樓的店鋪前擺着一張手繪的報板,上面寫着“武裝偵探社”幾個打字,旁有小字:接受任何方面的委托~
我推開玻璃門,撞響了門上迎客用的風鈴。
“你好!”一個急急忙忙的男聲從內側房傳出來,我白日裏看見過的男生左腳拌右腳地直接摔倒在地面上。
“哎……!”
我扶起他的時候,他的眼珠都瞪圓了。
“敦!要關門了!”
敦着急忙慌地爬了起來,夾雜着一句“謝謝”,嘴裏又喊着“與謝野小姐”。
幾分鐘之後,我與這位叫中島敦的少年和她口中的與謝野小姐隔着矮幾面對面坐着。
“我看到你們布告上說,接受任何委托。我想知道有關藤井美水和她兒子的事情。”
中島敦和與謝野交換了一個眼神,我知道他們在顧慮着一些東西。撫摸着茶杯,杯中的茶葉梗左搖右晃,“我其實不認識她,但是藤井小姐卻篤定我是她兒子。我,過段時間就要走了。”
像停留在平安時代那麽久的機會,應該是沒有那麽多的。
與猶豫的中島敦相比,留着短發的與謝野表現得直接多了,“藤井女士曾經委托過我們尋找她走失的兒子,但是這項委托已經結束了。”
“沒有找到嗎?”
與謝野撫摸自己的黑色手套,宣告了那項委托的結果。
他們的某個社員在“游泳”的時候,發現了已經死亡兩天的藤井緣一,身上沒有任何人造的傷痕,警察局結案的時候登記的是“意外落水”。
“而且,他是個啞巴。”
往返一趟,我一共花費了十五分鐘的時間。等我回到成衣店的時候,藤井美水正張惶地尋找她的“兒子”。
“我在這裏。”我出聲好讓她發現我,藤井美水的動作機械性地停頓了一下,重新展露笑顏,“去哪兒了,吓死媽媽了。”她不敢再停留了,連忙拉着我回了藤井家。
我住在“藤井緣一”的房間裏,藤井美水的腳步停留在門外一直沒離開。
房間裏有一種自然的木香,衣櫃裏挂着整整齊齊的白绀色校服。我摸過書桌上那一排按照顏色排列的書籍,從中抽出了一張照片。
藤井美水把所有的相片都藏了起來,卻遺忘了這一張他們的合照。
我在晴明的術法裏看到了我的前世,在相片裏看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我。藤井緣一和我長得幾乎一樣,身材更瘦弱,臉上的表情更木讷,看着鏡頭的雙眼幾乎沒有神采。
聽說不會說話。
那他會寫日記嗎?
我找到了對方的日記,本子打開來一看,上面零零散散隔着日子落下文字。最後一頁,看時間應該是不久前。
【明天,是媽媽的生日,我聽說,華味屋的手工蛋糕味道很好,還好我之前打工賺了錢。】
在這頁後面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門外傳來一聲格外輕微的摩擦。隔着一道木門,我試圖去描摹對方臉上的表情。
但是真的很抱歉。
我抽出一張空紙,在上面寫了一些話。
窗外的風呼呼地吹拂,我從窗戶這裏逃走了。
……
我又看到阿魚了,她仍然蒙着面,身材也與曾經無所差別。
“你去哪兒了?”她聲音裏含着顫抖,眼皮不住地眨動着。
我在和她見面的那一夜消失了,去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橫濱。
“阿魚,什麽時候了。”
她說,我已經消失一年了。
世界跨度大得驚人。
哪怕我告訴她我回家了,也沒有人會相信。因為阿魚她是眼睜睜看着我在她面前消失不見的,就在跨越門扉的那一瞬間。
我只好老實交代了我的來歷:我是一個異世界人。
但她一點也不驚訝,好像早就接受了這個設定。
“你第一天到我們漁村的時候,我還在疑惑是不是城裏的貴族才會穿那麽柔軟的衣物。可我到了京都之後,才發祥根本沒有那種制式。”
“我想,你一定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阿魚攏住我的肩膀,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藤井美水的擁抱充滿着歉意,阿魚的擁抱滿是擔憂。
她向我訴說起那個夜晚後發生的故事。
我的突然消失讓阿魚不得已去尋求幫助,但我的“失蹤”是完全沒有痕跡的。別人說,我是被妖怪抓去了。
“在那個世界,其實只過去了一天。”所以世界的變化在我看來太不可思議了,一時間,我無法接受這份落差。
月光落在阿魚面紗上,透過網紗,照亮她重新變得蒼白的皮膚。
“昨天晚上你要給我看什麽呢?”
對于我的昨天,是阿魚的一年前。
我又說錯話了。
但阿魚表現得不那麽在乎了,她在我面前揭去面紗,露出尖銳的足以撕裂皮肉的牙齒,以及遍布在下颌的黑色鱗片。
“我好像吃了人魚肉。”
她雙目淚光波瀾。
“小緣,我再也長不大了。”
春夏秋冬,四季流轉,只有她的年歲永遠地停下了。
人魚,我和阿魚曾經放走過一條人魚。所有的村民都想吃它,或者把它賣給別人吃,只有我和阿魚把它放走了。
傳說中的不死藥,凝固時間與生命的非人之物。
許多人一生也無法追求到的東西。
一年前,京都,平氏漁場。
“有一天,收成突然變得特別好。”阿魚回憶起當時的事情,他們的網網到了一大群魚,哪怕除去送給客人大橋,也還剩下很多。老板心善,說要請大家嘗嘗他的手藝。
大鍋咕嚕嚕地煮着,白色的煙氣筆直地向上升騰。
“那是一條很大的魚,很臃腫,像一個肥嘟嘟的小胖子。老板砍掉了它的頭和尾巴,只截取其中的一段進行烹煮。”
“我從來沒有聞過那麽香的氣味,大家都吃了魚肉,可沒過幾分鐘,他們都變成了怪物。”
他們的四肢全部扭曲變形,層層的鱗片像寄生蟲一樣爬上人類的皮膚,他們咆哮,他們尖叫,阿魚畏顫顫地起身,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撕開她的身體。她的牙齒咯咯咯咯地刺破牙床,她身上也誕生出魚怪的姿态。
但是她活了下來。
我想到藤井美水的兒子,他走向華味屋的路上,一不小心落入了水中。
死了,就是什麽也沒有了。
“沒關系,活着就很好。”
……
……
原路返回的時候,我發現街道上揚着許多白幡。
阿魚解釋道:“從今年正月開始,城裏爆發了一場疫病,已經持續了四個月了。”
“天皇又是請佛門念法又是讓神道拔禊,但是一點用都沒有。”
空氣中彌漫着無比刺鼻的酸臭味,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阿魚随手掏給我一塊布巾,讓我掩在口鼻上。
“就在前兩天,大部分患有疫病的病人都被拉到城外了,屍體也在遠郊一把火都燒了。”
自古以來,傳染病都是很很難讓人招架的東西,更何況是醫學水平不發達的一千年之前。直截了當地解決傳染源,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方法。
“那些病人又由誰來照顧呢?”四個月的時間,加上很多人都沒有防疫的想法,傳染人數應該是少不了的。大批量的民衆如果不去治愈的話,那又會引起一個巨大的災難。
“陰陽道、神道和佛教都在想辦法。”阿魚洩氣般回應着我,“啊對了,我最近跟在圓清和尚手下做事。”
阿魚猛然想到了什麽,“賀茂家的那個小少爺,似乎也染上疫病了,他家現在都圍了起來,不讓人進去,好多仆從都離開了。”
“我本來是想代你去看看他,但是圍牆上也挂着鐵蒺藜,根本就爬不進去。”
阿魚很不放心,“我怕他這次可能會撐不下去。”
……
我偶有和阿魚說起無慘的事情。他身體柔弱,脾氣暴躁,內心纖細,是阿魚心中有錢沒命花的典型表現。
“我甚至聽不到裏面有什麽聲音,問了門房,說是夫妻和離了,然後這家老爺也從家裏搬出去了,走的時候帶走了好多人。”
我知道的,沒有他人的幫助,賀茂無慘很難繼續活下去。他的性命是風中火燭,全靠昂貴的藥物吊着。
“你有沒有看到過一個臉很長很瘦的男醫師?”
阿魚沒能從記憶裏找尋到相關的人物。
我們的腳步停在賀茂府門口,這座分家的宅邸,門匾似乎是缺少清洗而顯得油膩。
“敲門的話也沒有人應,而且門牆也很高。”
我敲了敲門,果然毫無回應。駐足在圍牆邊上,我只能看到垂出牆壁的開花的枝頭。
“我進去看看。”
我自認為是一個普通的男子高中生,畢竟我生活在一個超能力者多如狗、滿地走的特殊社會裏。
我躍上圍牆,櫻花枝打了個顫,幾片花瓣落在了地面上。
阿魚朝我低聲喊道:“記得蒙好口鼻。”
我應了聲,躍入賀茂府的庭院裏。這裏顯然疏于打理,地面上的草葉和石塊雜亂地鋪呈着。
看到的東西越多,我內心的不安也是越強烈。沒有多少人的氣息,下人住的屋子甚至都敞開着大門。
我趕往府中最遠離風雨的那間屋子,門半開着,其中,沒有點任何燭火。一種詭異的腥臭味從屋中傳了出來,和我在近郊聞到的屍體的腐臭味一模一樣。
房間裏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落腳處踩到一片碗碟,叮裏當啷得吵個不行。我估摸着紙燭在何處,摸索在門口的小幾上點燃了它。
紙燭“嘩”地一下閃耀,黃色的光波向外蔓延,終于讓我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賀茂無慘趴在褥子上,上半身則是橫在地面上。他的衣裳泛着一種藥湯的棕褐色,身前的碗碟中留着少許凝固的藥湯以及餅屑。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狼狽宛如死屍的樣子。他沒死,我看得到,但是離死亡只差幾步。
微弱的氣音從鼻孔裏溢了出來,我一手穿過他的腋下,把他翻了過來。
無慘留在額發外的那只眼睛顫抖地打開了眼皮,兩秒之後又緊緊合上。
“有人嗎!”我跑出門,在院子裏大喊,但是根本無人應答。我跑去門口打開大門,阿魚随着我一起快步踏入院中。
“怎麽荒涼成這幅樣子……”阿魚有些不敢相信,我只能長話短說,拜托她去夥房那裏煮熱水。
“那你呢?”
我得去找醫師。
我覺得目前無慘還可以搶救一下。
夜色已深,大家都已入眠。我并不清楚醫師所在的位子,只能順着街道去尋找挂有醫館的牌子。
我咚咚咚地敲響人家的大門,一臉睡意的醫師直接訓斥了我好幾句。
真是對不起,但是我實在找不到醫館了。天皇把一整個京都分割成了好幾塊領域,我再加上時間緊急,我只能找到這位。
醫師伸出手,向我索取診金。
我……“錢在我們家公子那裏,請先随我去吧。”
醫師半信半疑還是答應了我,他拎起醫箱,一圈一拐地走了起來。我才發現醫師竟然壞了一條腿,這麽走下去到賀茂府都不知道是猴年馬月了。
“抱歉。”我背起醫師就跑,醫師的叫喊聲引得被吵醒的鄰居撿起石頭就砸。
“哎呦喂!”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一定會拜托無慘多出診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