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我見過活的人魚。”
無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認為我在騙人。
“都是假的,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那種東西。”他像是已經接受了這個結果,對我粗糙的“安慰”提不起任何興趣。
他自暴自棄的模樣真是太少見了。
我陪着他靜靜地坐了半晌,等到無慘忍不住開始打噴嚏了,他才回到房間去。
或許是夜晚受了涼的緣故,在此後的幾天,無慘都沒能下床走動。他整個人都藏在被褥裏,只露出一個淩亂的腦袋。病怏怏的氣态又爬上了他的臉頰,他的四肢在寝具裏扭曲,以為那樣就能夠減輕自己身上的痛楚。
醫師們說不出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疾病,它像是多種病症的結合體,它的出現,只是為了折磨某個人。
藥湯端進來又端出去,那苦澀的味道幾乎能夠殺死本就不多的知覺。
他現在連梅子的味道也嘗不出來,我把梅子遞給無慘的時候,他還以為這是藥呢。
無慘向醫師要求能夠減輕他疼痛的藥物,在他的百般要求之下,醫師才為他配了一小份。
“會上瘾的。”他告誡道。
然而當事人已經沒有那種忍耐的能力了。
他的疼痛到底是從哪裏延伸出來的呢?
我一直在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雖然我不是一個正統的醫學生,但只要是跟随在他身旁一段時間的人就會發現,這病實在是太怪了。
道子夫人說,這是無慘生來就有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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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病。”
她看我的眼神很溫良,像是已經接受了這個結局。
“這是命。”
這世界上究竟誰能跑得過命運呢?
道子夫人未在府上過夜,她稱自己不想見到病重的丈夫和兒子。她離去之後,我聽見府中漸漸的傳起閑話。
也許再過不久,她們就要和離了。
“有多少人受得了這種生活呀。”平時和我一起工作的阿青忍不住向我吐口水,“而且夫人出身也不差勁,官階又高,日後如何都不會難過的。”
我也感慨,有些婚姻果然是走不到盡頭的。
賀茂真家他隸屬于術師集團,也就是前線士兵,經常在斬妖殺魔的第一線。他樹敵頗多,但想着年輕,什麽事都能抗一下。
然而,他一下子老了這麽多,從壯年變成了一個垂暮的老人,那些曾經他讨伐過的妖物家族正在蠢蠢欲動。
風中有古怪的氣息,像是一鍋腐壞的爛湯,沁入骨髓的邪惡。
但大家看上去并不擔心這回事。
榮子安慰我,這座宅邸的外面早就設下了結界,尋常妖物是無法打破的。
雖然大家都很信任這個結節,但我隐隐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此後的每個夜晚,我都坐在廊下守夜,夜半時分是大家最為松懈的時間,這段時間我便不再睡了,在藤蘿花纏繞的長廊下等待這幽暗的時間從這一天裏消失。
雖然……由我來守夜的話,除了呼救快一些,其餘依然沒什麽差別。我不是陰陽師,也不通咒術,只參加過三年的劍道部。
劍……刀……我不由得想起伊勢神宮梧桐樹下的那把鐵兵,苑子巫女對我說,想要的話就帶走它吧。但是我為什麽需要一把已經生鏽的兵器呢?它看起來并不像是什麽神兵利器。
時間就這樣慢吞吞地過去了好久,府裏人人都染上了病氣,期間,泉子女使來賀茂府露了兩面。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某一天晚上,無慘偷偷地問我,醫師怎麽說。
醫師怎麽說?我還能等到今年年底的福禮嗎?
“醫師沒說什麽,你也別太擔心了。”在我看來,無慘如今的身體狀況和我一開始見到時的狀态沒什麽區別,估計是他的心理作用在作祟。
無慘依然不相信,他堅信自己認為的,所以愈發地哀怨,脾氣也越來越壞,這讓其他人也人心忡忡。他把房間裏的東西都砸了個粉碎,還打傷了只是進來換被褥的侍從。
榮子問我,能不能勸勸他。
我并不覺得我的言語對無慘有這麽大的用處。但他人對我有所求,我也只好去嘗試一下。
于是我又聽到了那熟悉的“你懂什麽!”,因為是貴族家的孩子,所以也不會說髒話,否則他可能會說:你他媽懂什麽。
數學老師以前經常會爆髒話,但是多次被生物老師蝴蝶香奈惠目睹,于是去悲鳴嶼班主任那裏修閉口禪去了。
他倆,他倆是情侶嗎?我好像沒見過他們官宣,估計還在追求期。
因為害怕所以不相信,因為不相信所以愈發嚴重。
“得讓他放松下來啊。”平田醫師找到了身為“內侍”的我,他和榮子一樣,希望我能夠多勸誡一下這位少爺,別老師這麽緊張。這般緊張的心态,再怎麽好的藥物,也沒辦法起效。
哪怕我坐在長廊下守夜,依然能夠聽見對方徹夜的呻吟聲。我悄悄地拉開紙門,他睡得昏昏沉沉,只是身體在下意識地發出哀鳴。
我在他身邊坐下,賀茂無慘比我只小兩歲,和阿魚一樣大。明明生在這樣的家庭,擁有得利的條件,卻擁有如此孱弱不堪的身體。難道 這就是道子夫人所說的“命運”嗎?
其實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神存在,我從沒見過神,各種各樣的異能力者卻到處都是。說不定這片大陸的某個地方就存在着能夠治愈一切頑疾的超能力者呢。
只是我們還沒能遇見他。
無慘說他不信神,但他還在追求能夠讓人不老不死的人魚。他沒見過人魚,所以在尋找它;我見到了人魚,他卻不相信。他的信念好像在漸漸地枯萎。
無慘因為噩夢而身體抖動了一下,嘴裏喃喃着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語。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皮膚的溫度比正常體溫要高上一些。不知不覺,他竟然又發燒了。
還好,是低燒。
體溫不太高的時候,多喝水就行了。雖然醫生對那些來他診所的奇奇怪怪的病人們下藥下得很猛,但他自己生病了,都不怎麽吃抗生素,就是怕細胞早就生出抗性來。
夜裏已經沒有熱水了,我去夥房重新煮過,花了不少時間。
無慘半夢半醒間就被我喊醒來喝水,被打擾過着醒來,他整眼皮都腫了起來。
但這不是我的鍋,我重申。
“喝水。”我把茶杯遞給他,無慘一臉茫然地看着我。因為驚詫,他似乎忘記了身上的疼痛,朝我咆哮:“大半夜把我喊醒就是為了喝水?你腦子呢!”
我掏出一旁的梳妝鏡,鏡面對準他的臉。銅鏡上,少年的皮膚因缺少水分而顯得很凹陷,他的嘴唇上也起了一層皮。
“而且你發燒了,得多喝熱水。”
無慘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姿态,但大張着嘴巴,也不知道是驚訝多一些,還是無語多一些。
哪怕喝了小半壺水,他依然沒有開口說話,眼神間的困頓也全部消失不見了。
無慘抓起垂在耳旁的頭發又一把松開,重重地嘆息了一聲,“你真是個讓人無語的家夥。”
在說我奇葩呢,但我是真覺得他現在需要不充實水分,所以才特地把人喊起來的。
有了這個變故,無慘壓根睡不着覺了,他裹在被子裏坐了起來,與我大眼瞪小眼。
“你不睡的話那我睡啦?”我嘗試着問他,哪想到無慘橫眉怒目,頗為不贊同地說:“你敢!”
不睡就不睡吧。
其實我也沒那麽困。
晨光熹微的時刻,某個不允許我睡覺的人反而倒頭睡着了,此時體溫應該是降下來了,說明這次并不嚴重。
我聽見了榮子的腳步聲,這個時間,她是來替無慘洗漱的。
我小心翼翼地把紙門拉開一條縫隙,鑽了出去。
“剛剛睡下,等會兒再端進去吧。”
榮子見我大早上就從公子的房間裏鑽出來,詢問道:“昨晚你們睡一起了嗎?公子竟然沒把你趕出去?”
“我半夜的時候進去查看了一番,當時是起燒了,不過現在好多了。”
榮子表示了解了,“那藥湯也等會兒再煮吧。”
煮藥是一個很費功夫的事情,要一直盯着藥罐頭一兩個小時,稍微放開些眼神藥就煮幹了、煮糊了。
可我覺得煮藥的過程很讓人放松,它是一個固定的流程,不需要花費腦細胞去思考些什麽。
因為無慘病倒了,我最近又沒能去找阿魚,她竟然也沒回信給我,是還沒回來嗎?那時間也過去得太久了些。
我囿于一個少年病人的身邊,關注着他為數不多的健康的變化,竟然變得如此不自由,連出門都要好好挑個時間。
自由失去得也太快了。
往後數五日,在醫師的悉心照顧下,無慘那突如其來的病痛又消失了。
這一來一去,四月份都過去了,五月悄悄地來了。氣溫變化得最為明顯,當中的幾天熱得人幾乎無法在外界長時間行走。但天氣晴朗,是曬褥子的最好時機。
無慘的房門大敞,無限的陽光湧入那黑暗的房間中。無慘不宜沐浴日光太久,至于披着外衫坐在長廊下魚,我和榮子、阿青則在忙活這回事。
陽光好得讓人吃驚,看上去像是個好兆頭。我向目前的雇主打了個報告,說要出門一趟。
無慘沒回複,但是揮了揮手,讓我趕緊滾蛋。
可漁場裏依然空蕩蕩的,阿魚和老板都失去了蹤影。
是不是失蹤了?
我在附近問了一圈,大家都沒見過那樣的一個女孩子。正當我打算走回頭路的時候,一個黑影從我眼角匆匆略過。
穿着鬥篷,身高和阿魚很像。
“阿魚。”我喊了一聲,那鬥篷人沒有回頭,步履匆匆地離開了。那個人分明不想我找上祂,所以我沒有追上去。
即便那真的是阿魚,但她不想見我的話,我就不應該去找她。
“我一直在賀茂府。”
對方好像聽到了,腳步頓了一下,但一次都沒有回頭。
……
近來,我經常在府中見到無慘的父親在走動。他的身體其實沒什麽基礎疾病,只是一下子變得太老,生理和心理上都沒能及時接受。
他不是病了,他只是變老了。
賀茂父子又相看兩生厭,一天下來兩個人竟然沒講上一句話。
平田醫師經常來往府中,他的職責已經從照顧老爺變成了照顧少爺,但他依然有在民間行醫。
在對方的同意下,我閱讀了他親自書寫的行醫筆記。
“這一個是……”
平田醫師看了看我指的地方,“這味藥是女子的胎盤。”
我聽說過這個。
筆記上還有一些未實驗的藥方,不過上面很多藥我都不清楚是什麽來歷,其中有一位叫做青色彼岸花。
青色彼岸花……“我從未見過青色的彼岸花呢。”
平田醫師哈哈一笑,“其實我也只是在年輕的時候見過兩回而已。”
“那它可以入藥嗎?”雖然是寫在了藥方上,但我還是很疑惑。
平田醫師摸了摸下巴,“我嘗過它,與普通的彼岸花不同,它性質偏火,用來和溫涼藥物最為合适。但只是我的初步猜想,所以我寫在了筆記上,目前還沒有實施過。等哪天找到了樣本,再試試吧。”
身為醫生的養子,我深有感觸。
無慘對所有的醫師都很失望,他總是罵那群人是蠢貨,是飯桶,一點用處都沒有。
但他那些藥可是一點都沒剩下。
在我跟在醫師後面跑這跑那的時候,府裏多出來一些人。他們都是術師,是賀茂真家請來的做護衛的。
為何突然增加了護衛?是因為“妖怪”的事情嗎?
這兩月來,暗中窺探的眼睛不在少數,我守夜守了快兩個月了,宅邸周圍萦繞着那種非人的惡臭。
那幾名術師,能力比萬要差上許多。但我見過的術師不多,所以難以為他們的戰力排名。
因為這些外人的加入,原先很是安靜的賀茂府突然變得很吵鬧,這讓內心很是纖細的無慘更是雪上加霜。
我聽見他和他父親吵鬧,要把這些術師趕出去。
賀茂真家沒有答應他,并讓那些人當了門客,每月付他們例錢。那些術師總是叽叽喳喳的,經常聊妖怪、怨靈的事情,有時候我聽得很入迷,差點忘記了要去廚房煮藥。
小雪雖然不懂我在聽什麽,但我在聽故事的時候,它總是窩在我的腿窩裏,偶爾喵一聲作為回應。
一時的安逸總是會有後果的。
“你好像和他們混得很開心嘛。”無慘表現得冷冰冰的,脾氣倒是依然的臭。
“我還沒見過真正的妖怪和怨靈呢。”我随口答道,把湯藥放到了小幾上。
無慘對陰陽道相關的東西都很排斥,他的家族來自于賀茂氏,但他卻讨厭這回事。
“我不喜歡那些東西。”
“我不喜歡會傷害人的。”
無慘冷笑一聲,“人也會傷害人,會殺人,可怕的很。”
我輕輕地說:“我也害怕那樣的人。”
世界上不可能有絕對的十全十美,我在世界上誕生了十七年,眼前有不少的生命因為殺戮而死去。
“你真軟弱。”無慘評價道。兩面宿傩曾說我的劍是軟弱的,賀茂無慘又說我這個人是軟弱的,看來我真是不夠堅強的家夥。
驚人的是,無慘似乎對我身上的這種“軟弱”很适用。堅則易摧,兩個瓷瓶一樣的家夥碰在一起,遲早會碎的;兩塊石頭互相擊打,就算碎不了,也會産生永久的痕跡。
榮子說,她們家少爺是火,我就是水,水是能夠熄滅火焰的。
可我并不覺得自己是水系生物,我的頭發和眼睛都是紅色的,現在連斑紋都是紅色的,怎麽看都是實打實的火系生物。當然了,我本身是沒有屬性的,無慘也沒有,這只是一種口頭上的形容。
一日,我于門庭前清掃落葉的時候,一塊折疊起來的紙團丢在了我面前,是沿着牆壁扔過來的。我打開一看,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亭樓見”。
這是阿魚的手筆。沒寫時間,估計是今晚吧。
我在晚間出門了,門房為我留了個小門,讓我回來後再自己關上,他自個回偏房休息去了。
對我也太放心了點。
因為紙條上沒有寫具體的時間,所以我給自己留出了一個等候的區間。
等到人跡全部消失、唯有鳥蟲鳴叫的時候,附近的一扇舊門後面才傳來扣扣的聲音。
“阿魚?”
那木門拉開一些,露出一張蒙着面的臉。
街道上根本沒有燈光,我也看不清楚對方的臉。
“小緣——”她的聲音很低,很沙啞,嗓子像是被砂紙摩擦過。她往裏走去,只給我留下一小條門縫,窺見其中無盡的黑暗。
我向前一步,穿越那長着毛刺的舊式木門。
我說過的,一時的安逸會出現無法預料的後果。
世界急劇明媚起來,黑夜轉為白日。入目是高高的電線杆,周圍人來人往,而我面前的LED大屏幕上還在閃爍着城市宣傳視頻,簡單概括一下的話,就是“橫濱歡迎你”。
通過站臺上的描述,我發現自己現在所處的位子是濑谷區,我從來都沒有來過濑谷區,而且身上連坐電車的錢都沒有。
我還是第一次離出發點這般遠。
一些好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伸手觸摸到的粗糙的織物讓我一下子醒了過來。對哦,我還穿着賀茂府的內侍衣物呢。
我正迷茫着,一位巡警向我走來。我什麽都沒來得及說,就聽見對方略帶疑惑地問我:“同學,你這是cosplay嗎?”
有些地方,沒有獲得相關的許可,是不允許在場地上進行ACG角色扮演活動的。一旦違規,還要被除以罰款。
我連忙搖搖頭,但說出來的話對方卻不是很相信。我又篤定地告訴他:“這是我的衣服。”
雖然過了巡警那關,但路人的目光實在是太讓人為難了。無可奈何之下,我求助于附近的公共電話亭。
我記得全班三十二個人的電話,我第一個記住的電話號碼就屬于我的養父。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他還給我配備了一個緊急電話手表,只可惜電路很快就損毀了。
這就是我身上的“魔咒”啊。我只打去哦鬼魂可以影響磁場,但我并不是鬼魂。
我撥通了醫生的電話,嘟嘟了好幾聲才接通。
“醫生?”電話那頭沒有聲音,只有一片無聲的寂靜。我先開了個頭,對面才說:“抱歉抱歉,才接到。”
“我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落在濑谷區了,”我向醫生表明了自己所處的困境,“然後我沒有帶錢……你可以讓人來接我一下嗎?或者我打車回去——”然後你幫我付一下車費。
“嗯哼——讓我看一下,你在濑谷哪裏?我讓別人來接你。”
我報了附近最近的公交車站,于是便開始慢慢地等待。
可能有五十分鐘吧,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出現了。因為公交汽車的連續駛入,它在路口徘徊了一陣才進入城市路。
車主搖下車窗,是個黑發下端有白色碎發的青年。對方的視線在人群中逡巡了一番,最終落在我身上。
“你就是首領要接的人?”
我搖搖頭,青年的視線又移向周圍,桑塔納在路旁臨時停了一段時間,對方又下車走到了我對面。
“真不是?”他口氣裏充滿懷疑。
對于不認識的陌生人,我籠統地告訴他,是我父親要來接我,不是什麽他口中的首領。
青年又坐回車裏開始等待。
總感覺他在等我。但是我的養父只不過是醫生而已,壓根不是什麽地方的首領啊。
半個小時又過去了。
那身材瘦削的青年與我發生了一場短暫的對話。
“你父親是誰?”
“是醫生。”
“他叫什麽名字?”
“森鷗外。”
“你耍我”
青年臉頰薄紅,這是憤怒的前兆。
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生氣,畢竟我也沒說錯。
青年甩開車門,厲聲道:“上車。”
我依然向他重申道:“我父親不是什麽首領,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醫生。”說完普通這個形容詞,我又覺得這個詞不太恰當,但重新描述我又想不到更好的詞了。
……
坐在桑塔納的副駕上,我發現車前夾着一張名片。仔細看了一眼,上面寫着的集團是橫濱港口株式會社。
我曾經去過這個公司集團,太宰就在那裏工作,我還給他送過文件呢。
路行了一半,我們之間都沒有言語。眼見着熟悉的道路越來越多,我在無聲中插了一句嘴,“是送我到愛福福利院嗎?”
青年從後視鏡裏瞥了我一眼,“福利院?”他一字一頓地說:“不,去回大樓。”
大樓也是我熟悉的大樓,邊上還矗立着高價的洲際大酒店。我扒着窗戶,那林立的辦公大樓頗具有壓倒性。我數了數,其中最高的一棟,有七十來層,都快和上海的東方明珠塔一樣高了。我以前還當有一百多層呢,結果是錯覺。
“大家都不畏高嗎?”我下意識詢問着擔任司機的青年。
我覺得他和無慘有些像,喜歡用鄙夷的眼神代替回答。而且,他的身體也不太健康,肺部有疾病啊……啊,這點也很相像。
桑塔納在最高的那棟辦公大樓邊上的停車場停了下來,青年讓我自己去大廳裏等着。
真是越來越奇怪了,這裏也不是我家啊。
出于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我在辦事大廳坐下等候。多個攝像頭按照自動程序旋轉着,捕捉着來來往往的人物。
可是直至天黑,也沒有人出來找我。
大家是不是忘記還有我這個人了?
人流量越來越少了,辦事大廳說不定到點就要關閉了。對此,我只好再一次走向前臺去尋找幫助。
事務員相當不好意思地對我說,今天是周三半休日,下午是不接待來客的。
我果然還是得回孤兒院去,這其中一定發生了什麽。
打定了主意後我正準備起身離開,門外傳來一陣激烈的腳步聲。一個穿着淡綠色連衣裙、披着卷發的年輕女人跌跌撞撞地往裏走來,她的高跟鞋斷了一角,所以才走得那般不穩。因為不穩當,所以她看起來要摔倒了。
在對方即将跌倒之前,我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這位女性身上傳出一陣淡淡的櫻花香,一點也不刺鼻,反而沁人心脾。
豈料,她張開雙臂擁緊了我,從未有人這般強硬地擁抱我。
她垂眼似笑又似淚,我發現她的眼睛和我很像,是圓圓的杏仁眼,紅色的眼珠微微反光。
她捧着我的雙頰,說:“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