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金魚哥哥
第39章 金魚哥哥
展小曦從訓練室離開,初秋金亮亮的陽光照在臉上。
他閉眼,緩慢仰頭,感受清涼的輕風拂過面龐。從未有過的輕松,在于對一件事放下執念後的清明。
風裏不知裹挾着什麽花的香味,仰頭去找,卻并不見花。
不比春花爛漫,不似夏花繁複。
細碎的花朵擠擠挨挨地隐于尚未落去的密葉之中,靜逸地散發着涼如水的香。
是獨屬于秋天的味道。
像情感成熟後第一次用心體償的滋養心脾的愛情,潤物無聲地把人包裹進一個濃情蜜意的世界,幸福來得安穩又踏實。
關于“初戀”二字,究竟該如何定義?
第一次被某人吸引?第一次紅着臉龐告白?
第一次于喧鬧之中悄悄然勾起某人的手指,小小的接觸傳達暗戳戳的甜蜜?
還是第一次心潮彭拜,與某人生澀又焦躁地共同探索成人之法。
展小曦抿了下唇角,推翻了那一切。都不是。
如果有初戀,應該發生在秋天。
發生在一個成熟的季節,發生于兩個懂愛、會愛、敢愛的人之間。
不是心潮澎湃難以自制的激情一刻,不是基于某張面容恰合眼緣的見色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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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兩個跌跌撞撞千瘡百孔的靈魂,在重新振作起來的瞬間,恰好目光相接的一眼萬年。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陸雪丞這片枯葉糊着展小曦的雙眸二十餘年,而今被揭去,哪怕閉着眼睛,也能感覺到朦胧的光暈在眼前亮起。
原來真正的希望,是暫時看不到進取的方向,內心也會飽脹着血液強健地跳動,也能感知到未來的自己将在某某處閃閃發亮。
展小曦說不清楚自己對于陸雪丞的感情究竟是從哪分哪秒開始消耗殆盡的,但他确定它們是消耗盡了的。
以至于他竟在憤恨過後飛快地感到幾分慶幸,慶幸陸雪丞是這樣一個極端的個性。
壞到透骨才好,不至于讓心存良善的身邊人抱有留戀及幻想,拖泥帶水地延續并不舒服的關系。
從訓練室出來的時候展小曦餘光瞥見了唐水星。
從前,在所有人看來,那是橫刀奪愛,生生奪去展小曦捧在手上的安穩幸福的人。
展小曦對他卻生不出什麽恨意,充其量是不願意接觸而已。
他始終執拗地認為,野花再豔再誘人,也只是偏安一隅的美景。可恨的始終是那只禁不住誘惑而探出的手。
可在這個放下了陸雪丞的當下,很奇怪地,展小曦對唐水星這個人生出了隐約的厭惡。
不單純是厭惡,也有覺得不公的妒恨。
憑什麽像喬醫生這樣的深情者,被辜負了一遍又一遍,還要空守着過去等一個遙遙無期的回應。
而唐水星這樣任性妄為的壞小孩,卻可以左右逢源,前進或後退都有懷抱可依賴。
這真的很不公平。
不喜歡唐水星。
不喜歡愚昧地縱容着唐水星的喬醫生。喜歡喬醫生。
喜歡他的沉穩、溫暖和睿智,喜歡他輕松地說着葷話似笑非笑的壞摸樣。
希望他好,不想看他被困在一段無望的感情中卑微隐忍的樣子。
十字路口,展小曦沒有急着選擇某個方向走。
他想起喬瑾煜望着自己手上的毛毛草小兔揚起唇角的模樣。
他好像……很缺乏那樣簡單的快樂。
至少在那個陽光正暖的午後,在與展小曦并肩躺過的那個小山坡上,喬瑾煜表現出了與身邊每個平凡活着的人同樣的敏感和脆弱。
很輕易地被唾手可得的小美好逗笑,看到可愛的事物眼底會流露出軟軟的渴望。
讓展小曦覺得自己像一個哄小弟弟開心的大哥哥,想把自己會的各種雜耍技能獻寶似地展示給他,最大限度地延續他臉上明脆的笑容。
展小曦手抄褲袋立在街角,刨除陸雪丞的幹擾,短暫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簡單到堪稱清澈透明的人生。
展哥的生活其實算得上不錯。
展哥有錢有閑,暫時也沒什麽重要的事要做。
年輕人踢了踢鞋尖,輕微颔首,帶着點羞澀,酷酷地勾了下唇角,隐去了一絲絲不懷好意的壞笑。
接下來換展哥幫幫你吧,喬醫生~*三歲那年,甄黎被迫和喬冠澤分居,喬瑾煜尚不記事,談不上選擇什麽亦或改變什麽,懵懂地接受了家庭的格局。
此後很多年,甄黎執着于一句句地教喬瑾煜怎樣表達對喬冠澤的思念,引誘或脅迫着喬瑾煜像背課文那樣一句句地記下來,看小小的孩子把着聽筒,按照她的執導向那個對他們母子沒什麽感情的男人表達感情,央求他來看看自己,順帶見見甄黎。
七歲的時候,喬瑾煜對世界有了自己的認知,開始本能地抵觸“父親”這個角色。
可還是乖乖地聽從甄黎的話,在每周的通話裏,在甄黎殷切的注視下一遍遍地表達“爸爸,阿煜好想你”,一次次地詢問,“爸爸什麽時候來看阿煜和媽媽?”
他不敢不遵從甄黎的意思,因為甄黎曾在崩潰時抓着他聲聲泣血地質問,“為什麽生了你還是留不住他?!那我生你有什麽用!”
那麽小的孩子回答不了大人都難以理清的情感糾葛。
小小的喬瑾煜只是眨巴着眼睛驚恐地看着母親歇斯底裏,然後本能地領悟了,如果不能成為邀請喬冠澤過來看望甄黎的誘餌,自己可能會連母親也失去,徹底淪為孤兒。
十三歲那年,喬瑾煜被喬老爺子接回喬家讀中學,耳邊暫時沒有了甄黎的哭訴,與父親成了同在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十六歲那年,電腦壞掉了,喬瑾煜為了完成學校的課件,誤入了喬冠澤的書房,看到了自己父親與一個意氣風發的陌生男人不可言說的親密合影。
那些照片有些年頭了,被珍藏得很好,過了素,封了膠,想來是父親的心頭寶。
十六歲的少年望着那些合照,對兩個男人的感情感到難以理解,感到惡心。
同時也終于明白了,為什麽甄黎用盡半生都換不來父親的一絲動容。
明白了作為甄黎附屬品的自己,為什麽不被喬冠澤當成孩子來關愛。
他是他和他情感路上的絆腳石。
被家族算計着有了這條血脈,他與他之間再多遺憾與不甘,都只能板上釘釘,再無回還的餘地了。
喬冠澤沒有恨他,只是冷漠對待,已算不負教養。
高考過後,喬瑾煜離開了海市,來到了照片上那個男人所在的落腳處。
他以為自己恨那個人,甚至想過千百種報複他的方法。
雖然那人在甄黎和喬冠澤的整個婚姻中不争不搶,猶如封存在喬冠澤記憶裏的透明人。
可他的存在實實在在地影響了自己的生活,抹去了自己童年乃至少年時代全部的幸福。
然而當真見到那個身形滄桑的中年男人,喬瑾煜卻發現,他根本無法對他生出任何負面情緒。
喬瑾煜未曾想過,那個害自己一家三口輸掉了全部的幸福的罪魁禍首,他也不是贏家。
在喬冠澤珍藏的合影裏一眼望得見貴氣的青年,如今已經滄桑得不成樣子,身形魁梧,體态發福,守着一間小餐館柴米油鹽地過活,再不見年少時清冷疏離的模樣。
為了逃避一段被視為不倫的戀情,放棄了豪門世家的一切,獨自守着一個破破舊舊的小門臉兒,三餐四季,了此殘生。
一片狼藉,除了被三大家族奉為神祗的完美聲譽,再無任何戰利品。
喬瑾煜讀心理學,研究破碎的家庭關系,研究各個階層的痛點和需求,研究缺乏關愛的童年遭遇,研究如何幫助形形色色的人告別原生家庭的陰影,研究主流性向與非主流性向的成因……
倉惶走過多年,依舊是孤身一人。他心智正常,有七情六欲,也曾有過動心的時候,卻很難投注感情。
青年時代享受過幾段匆匆而過的表層關系,逐漸感到索然無味,唐哲彥受傷後幹脆連被動接受的口子也一并關閉了。
每每想要去愛,童年時代那盞電話哔哔啵啵的電流聲就會跨越長長的歲月光河傳回耳膜。
沉默的男人、哭泣的女人、過早懂事眼底無光的孩童……
他像是站在旁觀者視角冷眼望着曾經發生的一切,終于不再設身處地地痛了,卻也失去了向前邁步的勇氣。
治愈了很多人,唯獨醫治不好自己。對每個人都不錯,與每個人都疏遠,恐懼親密關系,恐懼親密關系的後續。
對于喬瑾煜而言,海市像是一座吸食靈魂的魔堡。
他終究無法舍棄年華老去、膝下只有自己的父母,每隔一段時間總要遵從他們的索求回去見上一面。
每見一面,總要耗到他精疲力竭、身心麻木再不得不拉開距離。
空氣清涼濕潤,海上挂起風球,離開時還覺得是夏末,一周之間已經入秋。
飛機落地前一刻,喬瑾煜自發地醒來。
緩步走出機場,手機開機。
展小曦今天沒有給他發任何消息,喬瑾煜感覺心間更空了一截。
一些本來就不能确定的東西,經過幾日的分離,好像愈加缥缈疏遠了。
不近不遠,喬瑾煜從前習慣的安全距離。
這些年裏,喬瑾煜把內心的真實感受收拾得很好。
他習慣做身邊人的導師、兄長、淺友,抑或露水情緣的限時戀人。
不被人了解,不讓人看穿,認識展小曦之前的喬瑾煜從來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
不需要理解的異類有資格保持神秘,高傲地維護着自尊的面皮。
僅限自己一人可見的真心給了他絕對的安全感,讓他得以在一切社交關系中游刃有餘。
如今卻成了困守他的圍城,将一切情感包裹進鈍厚的僞裝之下,封鎖太久的真心,圍牆生了藤蔓,找到了鎖孔也打不開封鎖了。
照例先給護工去了電話,問了問唐哲彥近期的狀況。之後頓住了。
想要撥給展小曦,一時不知道該以什麽立場。落地報平安?
帶入展小曦的視角,好像沒到那份上,怕他覺得古怪。
怔然間收到了唐水星的視頻通話,喬瑾煜随手握着手機接通,唐水星在對面吵吵嚷嚷地喊:“你人呢?怼着行李箱拍什麽!”
熟悉的頭痛感襲退了孤單,喬瑾煜淡淡地笑,把手機拿好,問什麽事。
“我現在找你還必須得有事了是吧?想你了!來接我……”
“晚點了23分鐘。”
有清隽的男聲插*進*來,壓過了視頻裏唐水星喋喋不休的吵鬧。
喬瑾煜詫異地擡眼望去,晚風中,青年孤身孑立,瘦高的身形單薄俊逸,細碎的額發随着晚風撥動,衣角輕揚,美好的好似一場幻夢。
“你怎麽……”喬瑾煜開口,發覺自己嗓子有點發緊,以至于聲音微微打着顫,沒有把話說完,怕暴露心悸。
展小曦知道他在問什麽,卻不急着搶話回答。
他擡起眼眸,唇角挂着意味不明的淡笑,偏了偏頭,好像在确認喬瑾煜手機對面的通話人是誰。
對方的身份似乎令他感到不爽,他作勢壓了壓唇角,用一副“我就知道是他”的神色打量喬瑾煜。
他或許不知道,這樣佯裝嗔怒的眼神太有誤導性。
像極了一個打翻了醋壇的小男朋友,舉手投足落在喬瑾煜眼裏無限撩撥。
展小曦立在原地不動,歪着頭痞痞地欣賞喬瑾煜手足無措的模樣。
唐水星沒再開口,喬瑾煜短暫地忘記了通話,沒有挂斷視頻,走向展小曦,用好不容易平複好的嗓音問他,“你怎麽會在這裏?”
片葉不沾身的喬醫生,終于不再那樣裹着一層雲淡風輕的殼,學會了喋喋不休地問一個沒有得到回答的問題。
展小曦感到滿意,斂去了臉上玩味的怪表情,笑眼彎彎地望向他:“來接機。”
“……”
喬瑾煜再次失語。
“去的時候沒人接,回來總不好再孤零零地一個人,不是嗎。”
展小曦完全無視了手機對面還有個正在跟喬瑾煜通着視頻的唐水星。
“你知道的,我不會開車,”他用比唐水星還要撩還要糯的口吻說,“來機場打車可不便宜,你得給我報銷哦,金魚哥哥。”
【作者有話說】
我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