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碎裂的舊時光(二合一)
第0014章 碎裂的舊時光(二合一)
窗前花梨木茶桌上放着一沓被鋼筆壓着的鵝黃色紙張。
展小曦盤腿團坐在軟墊上,眯着眼睛望窗外投進來的淡淡綠意和陽光。
他喜歡手寫,一遍又一遍地斟酌一個詞一個字,不在紙上塗抹,改動一點就謄抄一遍。
一首詞有時要謄寫上百遍才定稿,每一遍留下的都是幹淨隽秀的紙面。
陸雪丞曾經說過他這樣的習慣太死性,明明鍵盤敲下來改動方便很多。
展小曦不跟他犟嘴,也不改變,執拗地堅持自己舒服的方式。
其實很好解釋的——筆尖劃過紙張,落筆便是入木三分的字句。
刻進眼裏心裏,哪裏有一絲不好都能清晰地察覺到。
這是鍵盤打字浮皮潦草的過程所替代不了的。
細想起來,他好像很少跟陸雪丞解釋什麽。
很多陸雪丞不認可的小習慣,展小曦都默默堅持着。
在他吐槽自己時佯裝被打擊到了的樣子,趴下身嘆氣,等他過來哄自己,然後兜住他的脖子笑鬧着索吻,把氣氛變得黏黏糊糊,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為什麽不向他解釋一下呢?
又不是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展小曦躬下身,枕着自己的手臂迷惑地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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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多一些解釋,不知道陸雪丞會不會安心一些。
再想下去又快要陷入瘋魔,他想讓自己做些正事停止無休無止的思念,可最近創作狀态不好,總是分神,他也沒有別的什麽要緊事要做。
走神間随手寫下了一串數字,展小曦盯着那串出自自己之手的號碼,像個年逾花甲記事不清的老人,混沌地默念了幾遍,終于記起來,是喬醫生的私人號碼。
那日在車庫,滿腦子都是陸雪丞逞強的樣子。
喬醫生笑陸雪丞暴躁荒唐,展小曦腦海裏閃過的卻是他憤怒到充血的眼睛。
心疼夾帶着恨,恨他把兩人的處境推到不得不互相撕開對方的胸膛,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地步。
展小曦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個愛到昏了頭的變态,可以在愛與恨的夾縫中長久地生存,可以把幾句詞來回謄抄上百遍,可以不增不減地愛同一個人上百年。
他不理解陸雪丞為什麽要變心。
明明一輩子也不長,為什麽不可以忍一忍,忍一忍就到白頭了。
他恨着眼前的陸雪丞,卻又不喜歡別的人對他報以譏諷。聽喬瑾煜看穿人心的笑聲煩躁得要命,下車之後連句客套的邀請都沒有,把喬瑾煜丢在地下車庫獨自往家走。
“喂。”
喬瑾煜下車喊他,一雙多情的桃花眼配上芹長的身形顯得很斯文,半點不見剛剛在車裏那副掉價的樣子。
“好受點了嗎?”喬瑾煜問。
展小曦只感覺不爽,不想理他,飛快地沖回去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喬瑾煜的車輪胎,以此作為回答。
喬瑾煜嗤笑一聲,隔着鏡片挑眉看他,問他,“這是你們哪位老師教的嗎?”
他擡腳痞裏痞氣地抵抵自己的車胎,“我這車胎招誰惹誰了,一個兩個的都踹它。”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也可以直接踹你。”展小曦氣夯夯地說。
“哎呦,”喬瑾煜撇開臉笑,一副被吓到了的樣子,嘴上卻繼續半帶調笑地說,“那你可得踹重點。像剛剛踹輪胎那種半疼不癢的架勢,別人看去了以為你跟我打情罵俏呢。”
展小曦攥了攥拳,最終還是松開了,問他,“你究竟在想什麽呢,喬醫生?”
“想讓你好受點。”喬瑾煜收了笑,站直了身子,一下子比展小曦高出半個頭,而後又壓低了那點距離,微微彎腰平視着他的眼睛對他說,“實在不能好受,發發脾氣也比一個人悶着頭心痛強,你說是不?”
從第一次接觸開始,展小曦就感覺喬瑾煜的眼睛很害人。
被他那樣近距離地注視着說出那樣溫柔的話,展小曦沒來由地恍了下神,同時也反應過來他是有意在惹自己生氣。
經他這麽一鬧,自己的确是被拔出了心痛的沼澤,情緒完全轉移到了被不太熟悉的人逗樂的憤怒上來。
除了醉酒那次,喬瑾煜從不逾矩。
确定展小曦好些了便背過身對他揚了揚手,潇灑地驅車離開,深藏功與名。
展小曦在原地站了下,懷疑是自己見人太少的緣故。
為什麽那樣一個連工作室招牌都要做成吊兒郎當的風格、總是随口跟人痞裏痞氣地開着玩笑的家夥,周身的氣場會是那樣的清冷疏離。
那串手機號是下車前喬瑾煜随口報的,只說了一遍。
那人對身邊所有人的态度好像都這樣不近不遠不緊不慢,不像陸雪丞,一句話得不到反饋還要重複提醒好幾遍。他報號碼只是圖個方便,不在乎對方記不記,也不會再報第二遍。
或許是因為今後還有求于他,或許是因為最後分別時他意味深長的那句話。
在近段渾渾噩噩的狼狽中,展小曦記憶快要退化到老年人的狀态。
卻陰差陽錯地記住了那位亦正亦邪、叫人琢磨不透的浪蕩客随口報出的一串號碼。
展小曦把紙折起來丢進垃圾桶,把喬瑾煜的手機號存進寥寥無幾的聯系人列表,備注姓名:偶爾抽瘋的喬先生備注完看了眼,被自己幼稚到了,撇嘴笑了下,想改回“喬醫生”,窗外的倒車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正常情況車子都是走地下車庫的,今天外面停輛了貨車,好像是隔壁棟新來了住戶在搬家。
東西不少,一時半會估計騰不完。
實在沒有靈感,展小曦戳了兩下筆,索性放棄,收納好紙筆開了電視,随便選了一部動漫,起身回到搖椅上躺着,憶起年少時代,用殘存的愛意将自己包裹,填補陸雪丞暫時離開的冰冷孤寂。
回憶裏陽光總是很好,路面像撒了金粉,樹葉綠得很濃。
那時候陸雪丞已經半脫離福利院的照顧開始了社會生活,他對展小曦很好,但凡騰出空總要回來看他,給他講新鮮的見聞,講書本上不教的社會潛規則。
細想的話,陸雪丞講述的大多數事情展小曦都是不感興趣的。
只是因為講述者是他愛到不行的人,他才會那樣聚精會神地聽,逆着個性誇張地給出陸雪丞想要的種種反應。
瞞過了陸雪丞好多年,甚至也瞞過了自己。
陸雪丞以為他愛聽,得空就給他講兩段近期經見的聳人聽聞的事情。
展小曦不感興趣,但從來不會覺得厭煩,總能在陸雪丞看向自己的停頓中,恰到好處地補充一句,“那你當時怕不怕啊?”、“後來呢?”、“哇,好厲害,如果是我肯定吓壞了!”……
回憶裏少年時代的陸雪丞是又幹淨又帥氣又能給人滿滿安全感的那種白馬王子式的存在,展小曦愛他愛到每一段回憶裏都有他,每一個關于未來的構想裏都不能少了他。
時至今日展小曦撫摸心髒,依然還能感覺到每次小別之後重新見到陸雪丞時,胸腔震顫的餘韻。
他很舍得給展小曦花錢,發自本能地給展小曦無微不至的關照。
展小曦不圖他這些,卻因此心生幸福。
他嘴上不說,心裏始終在想,總有一天他要成為那個可以和陸雪丞互相依靠的人。
不再是單方面地享受陸雪丞的照顧,而是與他相濡以沫,長此一生地做彼此在世上的溫暖小角落。
那一天來的比他想象中還要快。
也是一個夏日的午後,鄒媽媽和園長一同來到聲樂教室,展小曦看到園長,下意識地以為自己又犯了什麽錯。
卻見總是板着臉的園長阿姨這次臉上竟有了絲笑意。
“小可,”鄒媽媽慈愛地朝他眨眨眼,勾勾手,“來,出來。”
展小曦出去,鄒媽媽像個盼得兒女初長成的母親一樣,憋着笑不說話,非要等園長阿姨自己把好消息說出口。
仿佛這句話從園長口中說出來,她對展小曦的介懷便減了幾分,認可也加了幾度。
園長阿姨無奈地瞥了眼一臉邀功表情的鄒媽媽,帶着種很欣慰很激動卻不想被小孩子看出來的別扭表情,微微清了下嗓子,把手上的一份郵件遞給展小曦,言簡意赅地總結:
“這次不錯,”興許是怕他驕傲,複又補充,“但不代表以前不守規矩的事情就一筆帶過了啊。”
展小曦在鄒媽媽鼓勵的眼神中拆開郵件,寄件人是他和陸雪丞從小崇拜到大的知名樂隊的經紀人。
信件內容很簡單:展小曦寄去的三首歌詞有兩首被選中了,如果他确認同意的話,這兩首詞将會由享譽國際的音樂人施華老師編曲,收錄在樂隊下一張專輯中。
信件末尾,對方詢問展小曦有沒有長期合作的意向,如果有,拜托答複具體聯絡人和打款方式。
“傻了?”鄒媽媽笑得眼含淚花地看着他,塞給他一張最新辦理的銀行卡,囑托他拿好,抹着眼淚跟園長阿姨笑說,“我一直說這孩子有靈氣,您這次信我了吧。”
園長終于沒忍住笑了出來,撣了下還沒完全搞清楚發生了什麽的展小曦的腦門兒,盡力保持着園長該有的威嚴,“別驕傲,是碰運氣還有真有靈氣,還需要時間來證明。不過這兩首詞确實好,特別好。”
“沒選上的那首也好,只是不太适應那張專輯的整體調性,不是不好。”鄒媽媽護短到不行,生怕一點點不完美打擊到孩子的自尊心。
“行了你。”園長阿姨笑着輕抵了鄒媽媽一下,示意她收斂點,“孩子大了,自己有自己的慶祝方式,咱把話傳到就行了,走吧。”
展小曦捧着那封信,連睡覺都捂在胸口,手裏握着附帶的銀行卡,整整巴望了三天兩夜。
他好開心,卻一直沒笑沒說話,沒有告訴身邊任何人,乖乖等待着陸雪丞。
他有陸雪丞的聯系方式,可他總覺得……當面告訴陸雪丞這個驚喜,才是最最圓滿的安排。
周四酒吧清閑了些,陸雪丞照例請假回來看展小曦。
展小曦把郵件重新封了個口推給陸雪丞,臉紅紅地半跪在陸雪丞身邊,看他不明所以地撕開封口,雙手支着下巴一瞬不眨地看陸雪丞的表情,興奮到可以聽見自己的心髒震動胸腔周圍空氣的聲音……
回憶好像斷在了這裏。
展小曦使勁地想當時陸雪丞的反應,畫面始終模糊。
隔壁新來的住戶請的搬家小哥不小心把什麽重物掉在了地上,發出挺大的一聲動靜,吓得連連道歉。
展小曦循聲望去,有兩個工人擡着一個大紙箱錯身而過。
像是惡作劇拉開帷幕,紙箱一點點錯開,露出被遮擋的背景人物。
展小曦看到了站在搬家小哥對面的唐水星和陸雪丞。
被鍍上了溫馨濾鏡的舊時光碎裂開了一道細細的缺口。
他仰了仰頭,把目光收回。坐在搖椅上看動漫世界裏一如年少記憶的金光和濃陰。一剎那間仿佛掉進了時光的裂縫。
展小曦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幾下,之前屏蔽掉的回憶沖進腦海。
他記起來了——那天陸雪丞看完信件,臉上的表情難以判斷,但絕對說不上是欣喜。
他先是把信件推開,像在回避那裏面的東西,指尖敲打着随信附帶的那張剛剛打入彙款的銀行卡。
那裏面是數額是當時的他們想都不敢想的。
可陸雪丞看上去并不高興,沉思良久,冷靜地問展小曦是不是遇到了詐騙。
“不是的。”
展小曦慌亂到去抓他的手臂,挨在他臂彎上小狗狗乞憐一般地蹭了蹭,急切地向他證明事情的真實性。
“是鄒媽媽替我寄的投稿,寄給官方經濟團隊的。之前也寄過很多給別的音樂人,只有這次有了下文。”
“回執郵件是鄒媽媽和園長阿姨一起送過來的,園長阿姨總不可能配合鄒媽媽哄咱們開心?”
他去抓那張銀行卡,越說越急,恨不得把卡裏的錢摳出來換算成現金給陸雪丞看。
“這裏面是真的錢,鄒媽媽以監護人的身份替我辦的,我去查了,是真的錢。”
“我們可以養活自己了陸雪丞,我們有好日子過了啊!”
展小曦感覺陸雪丞渾身的氣場冰冷堅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可從陸雪丞逐漸僵硬起來的脊背來看,他好像是越說錯的越深了。
吓得閉了口,跪起身可憐地去抱陸雪丞的脖子,埋在他頸窩處哽咽着。
“你不開心嗎?”他問。
他很敏感,對陸雪丞尤其是,感覺到自己好像在被抗拒、被推離,控制不住帶了哭腔。
陸雪丞單手圈了圈他的腰,捏他的脖子示意他起身,在他唇上輕啄了下,說“怎麽會呢”。
而後便出去了。
那夜展小曦一直沒有睡。
他偎在床邊扒着宿舍圍欄窗的鋼筋條,看陸雪丞坐在屋外的石橋上,抽了整夜的煙。
【作者有話說】
這本想試着刻畫不那麽精明的普通人內心一點點覺醒的過程,大家會不會嫌這個節奏太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