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
第 39 章
俞知光心心念念着學騎馬, 一早起來,就去光顧丹霞制衣店。店裏有現成的女子騎裝賣,裁縫熟悉她尺寸, 略作修改, 就能改得既保暖又輕便。
海棠色騎裝的肩頭、腰身、膝蓋等易擦傷的地方拼縫了柔軟皮革, 縫線用對比鮮明的銀線, 衣擺綴着流蘇,馬靴頭尖翹,還繡了胖乎乎的絨球。
好看, 俞知光在試衣銅鏡前轉了圈,當即買了兩套, 并護膝護具,也顧不上到底學不學得會。
出了丹霞制衣店,遠遠聽見同一條街的街口有人在吆喝着賣馬肉——“折價賣馬肉哩,新鮮的馬肉, 今晨才宰的馬肉!”
今日對這個“馬”字就格外敏感, 何況皇都本地居民的日常飲食裏, 馬肉和馬酪都不是常見食物, 酸酸甜甜的馬奶酒都很少見。
俞知光留了心,等馬車駛過街口,從窗框旁探出腦袋去看,只見屠肉桌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刀痕,大咧咧地攤着好幾塊已被放了血的馬肉,馬肉旁一塊剝下來的皮子,有梅花鹿一樣的星點淺白。
馬頭被砍下來倒在一側, 閉着眼,睫毛直溜溜的像把小刷子。這場景頗為吓人, 俞知光眯起眼,要轉開臉去,又被另一人吸引了注意。
那人站在膘肥體壯的屠夫旁,更顯清瘦羸弱。
他拿快舊巾子,在擦拭一架小板車,似乎就是推整匹馬來屠宰的車。仿佛是嫌棄血腥氣重,面上圍了塊灰藍色巾子,把下半張臉都遮住了。
馬車很快駛過了街口。
俞知光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便也回去了,她要休息好,申時前到南營找薛慎。
距離申時,還差一刻。
薛慎巡邏完皇城,打馬至南營,俞知光早早到了。小娘子穿着輕便騎裝,勾勒出玲珑身段,坐在馬場的圍欄上,兩腿懸空一晃一晃。
靴頭兩顆毛球松軟,被風吹得癟下去。
副将陳鏡在陪她說話,不知說了什麽,惹得她暢快地笑起來。申時未到,馬場仍有幾人在,還有新兵培訓,不少人都被吸引,朝着那邊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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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看的還是俞知光。
薛慎正要過去,被軍馬署的小吏先一步攔下,對方戰戰兢兢問:“薛将軍,前、前日騎兵演練,交回來的戰馬少一匹,名冊和編號上對不上。”
這事薛慎知道,騎兵團自己就有馬,演練需要更多,特地去借了軍馬t署的。二團負責此事的人叫郝赤峰,“郝赤峰已說,馬匹受驚走散了。”
肅雲山為演練用,山腳都是圍起來的,馬當時受驚逃逸,事後軍馬署再找,定然能找到了。
小吏為難道:“郝校尉只說走丢在山腳一帶,我們快把草地都掀起來了,愣是沒找着啊。”
“不能當成損耗報上去?”
“一年中損耗有限額,總得有屍體才能……”
小吏觑薛慎臉色,若不是為了業績考核,他也不會硬着頭皮找這冷面閻羅。薛慎皺了皺眉,小吏心頭更顫,卻聽見他答道:“我讓郝赤峰去找你,騎兵團的人陪你一起找,找到為止。”
小吏如獲大赦,千恩萬謝走了。
再看那頭,兩人已經去南營馬廄裏選馬了。
“初學者挑選馬匹,最重要選個性情溫順,身高矮小的馬駒,這樣容易克服恐懼。”
“中郎将,我如何知道哪匹馬性情溫順呀?”
“大娘子試着靠近,那些你一靠近,就警惕地改變姿勢,焦躁地踏步的,多是有脾氣的。任由你靠近,甚至摸摸它,它還來嗅你的,就對了。”
陳鏡在絮絮叨叨給俞知光講,小娘子沒了聲。他轉頭一看,俞知光正目不轉睛地看馬廄今日輪值刷馬的小兵,營裏的人都喊他六六。
陳鏡心裏“嘿”地笑了一聲。
六六,可是薛慎手底下長得最俊的兵,跟一群曬得黝黑光亮的糙老爺們不同,六六天生膚白,眉清目秀,就像養在家裏念書的小少爺,就說那什麽面如冠玉的形容也不過為。
果然女郎都愛俏。
六六穿一身破破爛爛的薄棉衣,左臂右肩都冒出幾縷灰撲撲的棉絮,還能吸引到俞知光的注意。
陳鏡搖頭感嘆,忽然感到一陣熟悉的威迫感,斜眼見陽光照下一道高挑身影,在馬廄外圍,一手扶在圍欄上,并不踏入內。
陳鏡咳了一聲,企圖拉回俞知光注意,“大娘子,你快快來選馬吧,将軍來了就帶你騎。”
“哦,好呀……”
俞知光按照他教的方法,選了一匹最合眼緣也最溫馴的紅棗馬,眼睛又朝六六的方向掃去。
“你是負責這裏刷馬的兵嗎?叫什麽名字?”
“回将軍夫人,小的叫楊六榕,大夥兒都叫我六六,營裏刷馬是輪值的,每人輪一日。”
俞知光點頭,正要再細看,眼前驀然一道陰影,男人肩膀快直直貼到她面門,擋住了視線。
這麽近,鼻梁都要撞上了。
俞知光後退,不滿地盯着突然冒出來的薛慎,腰上陡然一熱,男人手掌撫上去,将她半是拉半是抱地帶出了軍營馬廄。
跑馬場在申時後就少人了,薛慎特地清的場。
紅棗馬乖巧地站在俞知光面前,濕漉漉的眼睛看着她。薛慎說要先熟悉馬,俞知光摸摸它脖子,發現與馬銜連接的馬镳上有刻字,是幾個數字。
“薛慎,這是個它的編號嗎?”
“對,軍馬署打的标記。”
“我怎麽沒看到追電有這個編號?”
“追電是陛下賜的馬,不歸軍馬署管。”
俞知光想到今晨看到的馬肉販賣現場。
“要是軍馬病亡或者戰亡了,它們的編號還保留嗎?馬匹屍體怎麽處理?”
“一般是由別的馬匹頂上,方便管理。戰死的要燒掉,病死的看情況,能賣就賣,軍馬署有專人處理。軍馬遺失了很麻煩。”薛慎想起軍馬署的小吏,随口道:“前一陣騎兵團演練,就弄丢了一匹梅花斑的馬,明早還要派人去找回來。”
俞知光聞言一愣:“梅花斑的是白點嗎?”
薛慎點頭:“跟紅棗馬額上的白毛差不多,一團團白斑點,馬估計是混種,應該好找。”
俞知光朝馬廄看去,“軍營的馬有人偷嗎?”
“偷盜軍馬是重罪,外面的人偷要徒刑,軍營的人偷不止要革除軍籍,還要罰一百軍棍。”
一百棍下去,命都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就沒有什麽減免罪罰的方法嗎?”
“把偷盜軍馬的價值十倍補回來。”
俞知光試着攥缰繩的手一頓,能把主意打到了軍馬頭上冒險的人,怎麽會拿得出十倍價格免罰。
薛慎拍了拍她的手,“左側上馬,手放這。”
他帶着她左手握住缰繩,右手握住馬鞍前橋,給她擺好姿勢,低沉嗓音響在頭頂:“踩馬镫,翻身上馬。”簡單指示後,兩手松開站到一旁。
俞知光瞬間忘了讨論偷盜軍馬的重罰規定。
“這,這就可以上馬了?”
“你同它足夠熟悉了。”
她手心出了薄汗,猶豫道:“可我會不會拽得它向左邊翻?害它跟我一起倒。”
“你拽不倒它,但是要快。”
俞知光試了幾次,頭兩次不夠果敢,要上不上時,都有薛慎貼在一個箭步就趕到的距離,她安心下來,第三次順順當當,一踩馬镫,就上了馬。
視線忽然擡高了許多。
俞知光小小地“呀”了一聲,握着缰繩,那種無處借力的感覺很陌生,她想去扶薛慎的肩膀。
薛慎不準她松手。
“坐直,身體可以向前傾一些,重心放在腿上和臀上。”薛慎幫她調整坐姿,嘴上說一下,手掌就在對應部位按一下。
本是心無旁骛地教着,手掌觸到海棠色騎裝包裹的女子大腿,又挪到臀部,掌心有別于男子身體的柔軟彈韌,叫他飛快撒開手,兩指搓了搓。
俞知光攥着缰繩,顧不上害羞,根本沒察覺他碰了她,“薛慎,我、我我好像在晃!”
“你在馬背上,它不是死物,會呼吸,擡頭,轉頭,有輕微搖晃很正常。”薛慎輕拍馬腹,紅棗馬慢慢地踱步,在還未冒出青綠的草地上前進。
“缰繩不要拽那麽緊,身體不要同馬對抗。”
薛慎上了追電,跟着一側,一邊走,一邊同她就講控制的技巧,“感受馬的節奏,試一試随着它颠簸起來,把自己想成是挂着的布袋,軟的。”
薛慎陪着她,維持着這樣慢的速度,踱步了到夕陽快完全沉下去。俞知光适應了馬背搖晃後,再學控馬前進停止,左轉右轉這些就輕易很多。
沒練習一會兒,已經能獨自跑一段距離。
小娘子興奮得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薛慎,我想要試試自己跑。”
“好。”
薛慎退開一段距離,跟在她身後,不料俞知光突然加速,紅棗馬意外跑到了沒有清除的路障前,俞知光躲不及,還不懂避障,而軍馬訓練有素,即便控馬者沒有命令,已然自行跳躍起來。
“薛慎!”
俞知光驚呼一聲,重心一變,右腳踩着的馬镫松脫,人已半挂在馬背上就要往下栽。
她人一慌亂,就忘記技巧,緊緊閉上了眼。
驀然間,聽見薛慎喊她:“松手!”
她手還拽着缰繩,松開就真掉了。
可俞知光還是松了,她結結實實摔下去,摔到薛慎懷裏,薛慎不知怎麽趕上這段距離,又是怎樣及時下馬趕到她身前,将她保護好。
天旋地轉,晨昏交界的地平線跟着滾了兩圈。
俞知光愣愣地,睜眼發現自己将薛慎壓在身下,腦袋後熱熱的,是薛慎的手掌在貼着。
這一滾發髻都松了,發絲斜落下,垂在了薛慎肩頭,俞知光撥開,“你有沒有摔着啊?”
她感覺了一番自己的手手腳腳,都無事。
“那麽點高度,摔不着。”
薛慎仰躺,看她眼裏光亮未消,臉蛋還是興奮透出來的胭脂色,忍了又忍,兩指掐上去。
“騎那麽快!”
“好……玩……”小娘子靈眸帶着虛驚一場後的放松笑意,被掐着,吐出的字在走調,一看就是沒汲取教訓的模樣,“摔下去了,十日不能親。”
“還騎嗎?”
“你還接着我嗎?”
“你騎就接。”
“那就教我怎麽避開那個障礙。”
俞知光拍幹淨身上的枯草絮,拉薛慎起來,等學會熟練避障,已是日暮西沉的時刻了。
“薛慎!快看我!”
小娘子騎在紅棗馬上,緞子似柔順的發絲飛揚開,每一根都似浸染了夕陽的燦金色。
她控着馬,輕輕一躍,第十次躍過了馬場裏最簡易的障礙,騎裝的彩色流蘇跟着一陣陣擺蕩。
薛慎揮手,示意看到了。
也不知有什麽好高興的,騎兵團随便哪個新兵閉着眼都能躍過去,但莫名其妙,他也想跟着笑。
十天不能親都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