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第 40 章
俞知光沒在軍營裏睡過, 這是第一次,看什麽都新鮮,包括軍營裏的澡房。澡房是座石頭砌的小屋子t, 牆壁凹洞放着壁燈, 光圈只能照亮腳下。
薛慎先去洗了, 幫她将澡房刷過一遍, 才讓她去,俞知光洗的時候,還能透過壁頂透風的一排排小洞, 聽見外頭巡邏走過的士兵步伐聲。
她洗完出來,才一打眼看清楚薛慎的方位, 他就拿一條不知哪裏翻出來的鬥篷,連兜帽将她嚴嚴實實裹上,系帶快綁到下颔,只露出張臉來。
“我帶了換洗的衣裳來, 挺厚實的呀。”
“厚實也不給看。”
薛慎綁好結, 帶她回中軍主帳, 恰好路過了夜裏手執火把巡邏的衛兵, 六六就在裏頭。
他搶先一步,擋在俞知光身側。
俞知光回到主帳營裏還是問:“薛慎,我看到好多營裏的士兵,冬衣都破洞了還在穿。可我阿兄講,參軍了除了錢糧,每年都會發兩身新棉衣。”
“這些是皇都普通駐軍,”薛慎說道, “他們不如金吾衛所的衛兵能夠出入宮城值守,所領錢糧也不如金吾衛所。除了武将世家來歷練, 多是貧寒人家的子弟,一件棉衣沒準要輪幾兄弟穿。”
俞知光聽了一靜:“那,今日在馬廄裏做事的那個六六,家裏也是這樣的嗎?”
又是六六,薛慎坦言:“六六家裏更困難。”
中軍帳裏,兩張行軍榻拼成了一張,鋪着厚厚的被褥。薛慎将她鬥篷解開來,叫她趴下去。
俞知光不解,腰上被薛慎手掌按住,她癢得一縮:“薛慎,你別撓我癢癢。”
“明日不想騎馬了?”
“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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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留在軍營就是想第二日,趁着馬場還沒有正規用途的時候用,趁熱打鐵地鞏固今日所學。
“今日騎了至少兩個時辰,明早會酸。”
“那你按吧,我不躲了。”
她把心一橫,抓緊行軍榻上硬實得有些過分的枕頭。薛慎笑,寬厚的手掌附上去,她習慣了就沒一開始那麽癢。俞知光漸漸放松,薛慎按過了腰,按過了大腿、膝蓋後側、小腿肚子,甚至是腳踝。
就是漏了一個地方。
今日坐在馬背上,他說也要用力的地方。
俞知光轉過頭,水潤烏眸眨巴眨巴,确實感覺到臀部肌肉後知後覺有一種隐隐的酸痛。
她歪頭,在他手臂上蹭了蹭。
薛慎垂下眼眸:“躺好。”
按完是舒服很多,俞知光渾身懶洋洋地不想動了,翻了個身就要睡覺,聽見薛慎道:“明日我命騎兵團去找馬,在找人去市集裏看看馬匹是不是被偷盜販賣了,你自己醒了去馬場,陳鏡會陪你。”
“六六跟你去嗎?”
“怎麽總問六六?”
薛慎一把掐她的臉蛋。
俞知光搖頭,“睡吧,快睡覺,我困了。”
她在街口屠夫那裏看見的遮面年輕人,上半臉神似六六。起初只覺得他長得好看才多看兩眼,可和偷盜軍馬聯系起來,她想再找六六問問。
翌日一早,薛慎就出發了。
陳鏡本要帶她去馬場,路上被一個校尉來請示別的事情,俞知光便道:“中郎将有事情忙,就昨日馬廄那個兵,叫六六的,騎馬跟在我身側就好。軍營裏我認得的人不多,他算是一個。”
校尉請示的事情确實着急,陳鏡只好喊六六過來,“你先替我頂一陣,我忙完就來。”
六六牽着兩匹馬,和俞知光到馬場空曠處。
“六六,我聽将軍說偷盜軍馬是重罪,你要是有難處好好同他講,薛慎會想辦法幫你解決的。”
“我不知道大娘子是何意?”
“我那日在街口屠夫那裏看到了,那匹梅花斑的馬,是你偷偷拿去販賣的吧?”
六六一愣,轉過臉去,“大娘子看錯了。”
俞知光騎着馬往前不急不慢地踱步。
六六被她拆穿了,還是不遠不近跟随在側。
“薛慎今日不止是去找馬的,他還找人去市集調查最近有沒有馬區販賣,要是給他先一步查到,還不如坦白,或許還能保留軍籍。”
六六沉默了許久,臉色變了好幾番。
“大娘子,我不是故意偷馬的。前一陣子騎兵演練,那匹馬走丢了,我們幾個兵幫着軍馬署的人去找,我恰好在半山腰找到了,那馬落入獵戶放的捕獸夾裏,已經失血過多快要奄奄一息,本就是要死的。我就偷偷把它藏起來,找機會拉去賣。”
“大娘子,薛将軍真的願意從輕發落嗎?”
六六想坦白,又不确定起來。
俞知光正要安慰,陳鏡處理完事情趕過來,看了一眼六六,“我來,你先回去,薛将軍找你。”
“薛将軍不是去……這麽快回來了。”六六的心頭一突,下了馬,磨磨蹭蹭地回去。
陳鏡陪着俞知光跑了好一陣
待士兵要使用馬場,二人就回到營地裏。
營地一片鴉雀無聲,氣氛比她離去時更緊張,明明成百上千人陣站在現場,卻靜如無人,目光都一致地投向了校場外。
校場外,一道纖細羸弱的身影,背着沉重無比的沙袋,佝偻着腰,繞着跑道跑。
日頭懸空,照出他額頭冷汗和發白唇色。
被罰負重跑的人正是六六。
薛慎端坐高臺,居高臨下盯視。
滿場列陣注視的士兵大氣不敢喘。
六六跑過白線,才有人報道“第十圈”。
“你自己選的,”薛慎掃一眼六六搖搖欲墜的身形,“偷盜軍馬當革除軍籍,罰一百軍棍,不想革除軍籍用懲罰替代,這負重跑一百圈完了,自取領一百軍棍。有心思偷馬者,下場同等。”
營裏發絲斑白的軍醫嘆了口氣,随時準備去救人,六六本就不如常人健壯,跑完就夠去半條命。
別提還要再打一百軍棍。
午休時分到了,解散的軍號響起。
士兵們各自低聲議論着散去,還有同六六交好的人,陪他跑在旁邊:“我都說了,六兒,聽老哥一句勸,這兵不當了,好歹還留着命啊!”
“我……不要。”六六話音像從喉嚨深處擠出來,跑得渾身被汗水濕透,他偷盜軍馬賣的錢,是為了替他爹還賭債,賭債還上了才保住爹一雙手。
可這軍籍,他就是把肺跑炸了,也要保住。
六六負重跑的速度已很明顯緩慢下來。
俞知光在校場遮陰處看,見薛慎從高臺下來,她迎上去,還沒開口就被薛慎堵了話。
“想替他求情就別說話。”
薛慎摘下軍帽,大步回到主營帳內。
俞知光跟進去,男人頃刻間回頭,逼到她跟前:“你是不是早認出來,六六偷馬。”
俞之光點頭。
“怎麽不告訴我?”
“我想等他去自首,看處罰會不會輕些。”
“太晚了,我還沒派人去西市調查,他自己就留下行跡,恰巧被出去采買的夥頭兵看見,已舉報到軍馬署去領賞錢了。”
“那他等下,還要受軍棍嗎?”
“該罰的不罰,底下就亂套了。”
薛慎的理由讓她無法辯駁,可軍醫說六六跑完再受軍棍就沒命了。她揪着騎裝的流蘇,認真想了想:“不是可以用錢抵消懲罰嗎?我借錢給他。”
薛慎手指一敲她額頭,用了力,疼得她哎呀了一聲,“菩薩轉世的嗎?心這麽軟,午休了。”
薛慎不同她講,軍營生活安排緊湊,每個時辰都有每個的用處,昨日教她騎馬是特地抽出來的。
男人長腿一伸,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穿得還是早上那身不知去哪兒弄得風塵仆仆的黑色短打。
俞知光睡不着,一想到六六在校場跑就嘆氣,還不如她昨夜知道軍馬被盜,立刻就叫他去自首。
她掀開擋簾,獨自出了營帳。
下午有體能訓練,營裏士兵吃過飯,絕大多數都同薛慎一樣在抓緊時間休息。俞知光來到校場,監督六六跑圈的人和六六還在,陳鏡也抱手在看。
“中郎将,六六還剩下多少圈啊?”
“這才哪到哪兒,遠着呢。”
陳鏡神情閑适,并不擔心六六能不能跑完。他朝六六招手,“六兒,你跑過來。”
六六一抹臉上的汗,朝着二人跑過來。
“背過去身去,原地跑。對,就這樣。”
陳鏡示意俞知光看六六背後的沙袋,沙袋很大一只,被一根粗麻繩捆綁在六六瘦削的肩背上,“大娘子摸摸這個沙袋。”
俞知光伸手去摸,不是厚實密集的砂礫。
她手掌按下去,沙袋随之下陷,是棉花。
“何時換的?”
“午休就換了,人少,人多還是不行,精明的人一眼就看出來區別。”
俞知光看着最寬大舒暢的中軍營帳,“薛慎他,他知道你們偷偷換掉嗎?”
“哈,”陳鏡笑了一聲,“大娘子以為這是誰想出來的主意。”
“那一百軍棍……”
“不同人有不同人打法,死不了。t”陳鏡輕踹一腳,讓六六繼續跑,“你小子敢偷馬,罰跑還是免不了,給我認認真真跑完。”
六六喘着粗氣,清秀白皙的臉漲得通紅,眼裏閃爍着愧疚,應了一聲,轉頭跑了。
主賬的行軍榻上,薛慎睡得正熟。
他身側忽而下陷,俞知光穿着騎裝,和衣躺在他身側。他撩起眼皮:“又不擔心六六了?”
小娘子嘿嘿笑了一聲:“薛慎,你洗臉沒?”
“沒,”薛慎故意,“還不能睡了?”
小娘子皺眉想了一會兒,“沒洗也可以吧。”她手肘撐起,在他臉側留下一個香香的濡濕唇印。
薛慎眯起眼,對了,他不能親,但她可以。
申時馬場清空,正經用途的軍職少了。
俞知光騎着昨日那匹紅棗馬,撒歡兒跑在馬場上,薛慎不知何時結束了體能訓練,換了一身幹爽常服,騎着追電趕上她:“想不想騎追電?”
“我自己騎嗎?”
“你載我。”
“那也要!”
俞知光眼睛一亮,當即把溫順的紅棗馬牽到樹下,翻身上了追電,薛慎坐在她身後。
操控追電的缰繩握在她手上。
薛慎道:“往緩坡去,進場平地有人。”
俞知光踩着馬镫,輕夾馬腹,追電跑了起來。
她回頭,看到進場處有一位同樣着豔色騎裝的女郎進來,身側跟着三個侍從模樣的人,一個給她牽馬,兩個騎馬跟随護行。
女郎騎裝用了水亮的宮綢做,在夕陽下煥發着瑩潤光彩,比俞知光身上這套更精致漂亮。
她遠見了追電上載着的雙人,當即一愣。
俞知光還想細看,薛慎握她的手搶奪控制權,轉了方向,叫追電速度更快地朝緩坡奔去。
颠簸之中,俞知光才想起那女郎有幾分熟悉,是太後頗為寵愛的明盈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