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 27 章
俞知光與薛慎離去後沒多久, 婢女給姜殊意送來飯菜和熱水。門鎖開啓,門外守着三個健壯的仆婦,眼神警惕, 再随時提防她溜走。
姜殊意坐在小窗邊, 嗤笑一聲, 沒動。
婢女擱下托盤, 收拾完西側淨房,飛快地走了。
日暮西沉,屋裏更暗了幾分, 姜殊意食不知味地扒了幾口飯,在安靜之中, 聽見一顆石子砸到窗戶栅欄的動靜。她扔下木箸跑過去,“焉如!怎麽才來!”
“在你四妹妹那裏t耽擱了。”
“我要的東西呢,給我帶來了嗎?”
被她喚作焉如的清瘦女子将一團灰色的細布包裹疊得扁平,透過栅欄縫隙, 塞到窗戶裏。
姜殊意迫不及待打開。
昏暗逼仄的屋子裏, 頓時有了一抹璀璨生輝的喜色。
細布包裹裏是一條繡好的蓋頭, 龍鳳呈祥繡紋精細, 金絲銀線溢彩流光,蓋頭四周還勾上了一圈米粒珍珠墜。
焉如探究地盯着她,“當真想好了要這麽做。”
姜殊意點頭:“不然,真等母親把我關成個廢人?”
“門外天地不如你想象中好過,我先接應你一段日子。”
“行了,你不說有一大家子要養,能掙幾個錢啊。”
“反正, 比姜三娘子想得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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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帶走能帶走的財帛,你已經幫我很多了, ”姜殊意攥緊了手中的綢布,“這刺繡費了不少心思吧。”
“一天就繡好了。”
焉如說一天就繡好,那就是一日。
焉如是姜殊意見過手最巧最利索的繡娘,不止精通各種繡樣圖案,連打絡子的巧思也是一絕,皇都高門大戶近來都争先搶後請她入府,教授未出閣的姑娘女紅針線。
要不是那日焉如在府裏迷路,也不會機緣巧合發現野草蔓生的院子裏,還有一個她。更不會從小窗戶窺探到姜殊意企圖用剪子劃自己的手腕。
“小娘子,你看,我手上這根繩結,可繃直,可彎曲,你可以随意把它折成各種形狀。”
焉如将她喚到窗臺,音色清冷,手不似尋常女郎的柔夷細嫩,五指瘦長但指節分明,以叫人眼花缭亂的速度,穿線打結,“這是比翼雙飛結,年年有餘結,攢心梅花結。”
“變則通,通則千變萬化,天高海闊任鳥飛,不變,”那雙手将彩線拆解,複原疲軟的細線,“它只是一根線。”
“你想多了,我才沒那麽笨去自戕。”姜殊意大笑,當着她的面,搓走手腕上,她試着用胭脂僞造的傷口。
焉如一怔,跟着笑起來。自那日起,每次入姜府教授小姐們女紅,她都會想方設法“迷路”多一會兒。
翌日,婢女再來送朝食。
姜殊意拿出早準備好的蓋頭:“送去給我母親看,說我想明白了,認了,願意嫁到晉國公府上去。”
婢女詫異,忙不疊帶着它跑出了院子。
姜府與溫府的婚期最終定下。
祭祖請期這日,恰是臘月的最後一日。
這日皇都有不少事情發生,最備受矚目的,要數聽濤樓的官賣會,趕上除夕歲末,官府要把過去積壓的和壓箱底的好東西都拿出來拍賣。
除夕不設宵禁,官賣在夜裏舉行。
聽濤樓白日就閉門謝客,宣稱提前布置拍賣場地,實則樓裏擠滿了京兆府巡捕和金吾衛馳援的人手。
“薛将軍,真是勞煩你們,除夕也不得閑。”俞明熙忙得嘴角長了兩個泡,從後堂布防完,穿越中門去前堂,就看見薛慎點出幾處易藏人的暗角,讓下屬留意蹲守。
薛慎亦是公事公辦,一颔首:“逢年過節,街道人多雜亂,本就是金吾衛最不應該偷閑的時候。”
這場官賣,誘餌有二,一是官府查抄山匪盜賊和罪臣家所得的珍寶,二是高價拍得珍寶的富商們。
聽濤樓的套設好了,喬裝的富商們還沒認出個臉熟。
薛慎找了一圈,目光落到京兆府的巡捕衙役身上,“俞少尹打算找哪些人喬莊富商?”
“不在此處,他們同笙笙在丹霞制衣店準備。”
薛慎皺了皺眉,俞知光也在?
“俗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嘛,”俞明熙一擡手,“薛将軍随我走,丹霞制衣鋪就在不遠處。”
“府衙裏的巡捕衙役,都是操勞慣的勞碌命,身上沒有高門豪族那種悠閑富貴的氣度。我只好請些朋友幫忙,一些是真的富裕,男男女女都有,一些是回皇都不久的新面孔,身份怎麽捏造都方便,就差在穿衣打扮上得再費些功夫。”
“知光去幫忙了?”
“笙笙愛打扮,未出閣前給她的月例,一半都拿去買衣裳了,同制衣店掌櫃可熟。”
俞明熙尴尬地摸摸鼻尖,“将軍別看京兆府名號光鮮,這經費,還是能省則省,我找笙笙幫我去借幾套衣裳。”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沒多久就到了丹霞制衣店。
小樓碧瓦朱甍,雕闌玉砌,氣派豪華得如同東市酒家。
踏入內裏,有一種誤入了長公主所開的漪瀾築的錯覺,人人非富即貴,通身氣派。
陳員外老成持重,披着油滑黑貂皮子做的裘衣,腳蹬烏皮六合靴;明月夫人盛裝華服,雲錦長裙曳地,額間花钿與耳垂紅寶石耳铛相得益彰;白發老者只着仙風道骨的水合道袍,無一絲繡紋金線,料子與剪裁出自丹霞制衣鋪的招牌。
“這兩位是我辦案時結識的義商,古道熱腸,願意為抓住飛賊出力,這位實則是雲城老家來探親的俞家叔伯。”
俞明熙一一介紹。
薛慎囑咐手下過來認清楚人,“知光呢?”
俞明熙視線轉了一圈亦不見,察覺喬裝者還少一人,“定是在二樓更衣耳房處。”
俞知光确在二樓。
她一身晴山岚小團花襖裙,倒成了這片錦衣華服的人群裏最清麗脫俗的風景,手臂上還搭一件男式錦袍,正眼巴巴等在屏風外,要給最後一個喬莊者選出最适合的裝扮。
薛慎走過去,聽得屏風後一道溫潤男嗓喊:“笙笙,這衣袍好似太寬松了些,要不我換別的?”
屏風後是更衣耳房,門扉緩緩推開,在俞家小千金宴會上見過的杜長洲從屏風後轉出,斂袂靜立,一身玉紋藍緞子襕衫,罩着如煙似霧的同色外縠,楚楚谡谡,金相玉質。
不像富商之子,像世家大族養尊處優的貴公子。
俞知光抱着衣袍,圍着他轉了一圈,“是有些寬松,但适合你。”她再翻出一把烏金骨折扇給他,“挂在腰上。”
杜長洲依言。
俞知光滿意點頭:“像個讀書人,家裏不缺衣少食。”
“醫書也是書,我本就在讀,”杜長洲無奈,“可你阿兄說,要扮得非富即貴,我這般合适嗎?”
“杜家哥哥本是溫雅清和的氣質,非要扮,扮不來的,沒有哪條律例規定,讀書人不能來官賣會。阿兄給你的身份是雲城富商家的少爺,正正貼切。”
俞知光高興地欣賞了一會兒,她眼光真好。
一樓金吾衛的人認完了幾位喬莊者,跑上二樓來。
一眼撞見薛慎倚在牆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佩刀挂着的小物件,幾人面面相觑,齊齊頓住腳步。
上峰不是喜怒輕易形于色的性子。
他們磨合幾年,練就了從他端肅臉色上琢磨出不同心情的本領。此冷臉有時是靜如秋水,有時是數九寒天。
今日……是自求多福。
官階最大的小隊長硬着頭皮磕磕巴巴喊:“将、将軍。”
這一聲,終于把俞知光黏在杜長洲身上的目光喊回來了。
薛慎站直了些,淡聲囑咐,“去認認那位杜公子。”
“是。”底下幾人朝杜長洲圍攏而去,個個峻拔高挺,目光炯炯有神,猶如緊盯要被打入大牢的罪犯。
俞知光朝着薛慎走去,壓低聲音問道:“薛慎,你的人怎麽這麽兇……別把杜家哥哥吓着啦。”
兇嗎?
他的人什麽都沒做,只是瞧着杜長洲看而已。這些漢子怕他,那他在俞知光眼裏豈不是更兇?
薛慎從胸口緩緩吐出了一口氣,“都斯文點。”
“是!”圍攏杜長洲的幾人都齊聲應答,聲如洪鐘。
杜長洲露出了有幾分蒼白的微笑。
夜晚的官賣會順利舉行,西域琉璃盞、白玉觀音雕像、宮廷陳年綿醇女兒紅……競價一個比一個高。
臨散場了,都沒有物件被偷盜。
巡捕和金吾衛隐匿在聽濤樓各處,盯住了幾個與掃地僧描述的蒙面人體格身高年齡相當的可疑人,經過查驗,沒有問題。一無所獲後,只好按着原計劃,往最高價拍得珍寶的好幾位“富戶”家裏蹲點去。
除夕夜的皇都燈火通明。
東西市徹夜不休,傩戲自明德門一路載歌載舞至朱雀門,火龍把夜幕染成妖嬈的藍紫色,待到吉時,還有煙花。
街道摩肩接踵,車馬反而不便。
薛慎與俞知光并肩而行,把她先送回将軍府,他再去值守。俞知光還在興奮地同他說剛剛的官賣會:“杜家哥哥拍的那個白玉觀音雕,我提前摸了摸,觸手生溫像羊脂玉。”
又是這個讀、書、人。
薛慎臉色t一沉,興致缺缺地應了聲“嗯”。
俞知光肩頭被游人一撞,慢了半步,同薛慎之間的空隙就被沖開了。她再艱難地走回并肩距離,想去拉薛慎衣袖,發現他素來不穿深袍廣袖,不是短打就是束得利索的護腕。
“握這裏。”
薛慎拿出她藏在鬥篷下的手,牢牢扣在腰上的佩刀刀柄一別,将她手掌搭上去,高度正适合。
俞知光摸到個什麽硌手的珠子,一看,才發現薛慎把她給的平安符挂在了佩刀上。
這會兒,又不嫌棄它花裏胡哨了。
她眉眼彎彎,一直同他走到将軍府大門:“除夕夜還要去值守,辛苦啦,我今晚守歲,也算跟你一起值守了。”
薛慎沒覺得辛苦,倒突然想到,俞知光嫁給他第一年,連頓像樣的年夜飯都沒吃上,頓時後悔剛才那一路怎麽就沒好好牽她的手。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拈酸吃醋。
俞知光依然愉快,不覺得有什麽,朝他招手,“薛慎,你頭低下來點,再低一點,我夠不着。”
薛慎順從地躬下腰,小娘子雙臂環繞他肩頭,右手不太熟練地摸到他後腦勺,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安慰道:“你別不高興,已經布下天羅地網,這個飛賊肯定會抓到的。”
他不高興的,跟飛賊沒關系。
薛慎深吸一口氣,算了,他這輩子又不可能為情情愛愛棄武從文,忽然人一愣,頰邊似觸到了一點柔軟濡濕。
俞知光的唇,好像在蜻蜓點水地親他。
小娘子再踮踮腳,認真親了第二下,不是誤觸。
吉時至,璀璨煙火升騰,點亮暗夜。
那炸裂聲恰好填補了他好似漏一拍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