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章
第 26 章
薛慎抱了她好一會兒才松開。
俞知光從湯泉間出來時, 圓潤的鵝蛋臉同頸脖都泛起一片薄粉色,把元寶吓了一跳。
“小姐是不是泡太久了?頭暈嗎?”
“不礙事。”她沒好意思同元寶說,薛慎才是沐浴的人。
寝室裏間, 薛慎站在八仙八寶櫃前, 燕居袍剝下來, 尋常出入宮城時穿的金吾衛服換上。
俞知光愣了愣:“你這就回去辦差了?”
“回, ”薛慎緊了緊束腰,勒出腰線,挂上往常的鑰匙令牌, 看她一眼,“抑或你想我待着?我出去你更自在。”
“待在府裏養得徹底一些再去呀。”她那點局促, 只是不習慣這樣随時有可能待她親昵的薛慎。
薛慎不置可否:“躺三天,骨頭都生鏽了。”
俞知光見勸不住,只好拿起他一只護臂,薛慎已單手套好另一只, 深褐色的皮革系繩一端在唇間抿着, 一端用手扯緊, 動作行雲流水, 熟練得似做過千百遍。
薛慎伸出左臂給她,俞知光看明白綁法才慢慢系上。
他低頭瞧俞知光的發髻,她梳了個俏皮的單螺髻,簪幾朵簡單的小絨花,看不出有幾個發旋。
薛慎懷疑一個都沒有,否則怎麽這麽乖。
金吾衛所的案頭果真堆滿了奏報。
左右街使的臉皺成了苦瓜,耷眉慫眼道:“将軍, 長公主府的長史來催促過兩趟了,問那日在漪瀾築偷盜的, 是不是近日傳聞的飛天大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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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慎解了佩刀,橫擱在案上,先接過奏報看細節。
“京兆府怎麽說?有多少線索?”
“京兆府接到漪瀾築和小公爺報案後,找畫師畫了像,滿城通緝都沒找到人,懷疑相貌喬裝改扮過。”
“飛賊呢?看見面容沒有?”
“悲田養病坊的掃地僧看見了,是跟我差不多高,身材清瘦的黑衣蒙面人,說感覺像二三十歲的人。”
左右街使撓了撓臉,“京兆府還說,飛賊帶身手,普通衙役和巡捕捉不住,想我們調些身手矯健的去幫忙蹲守,他們打算喬裝富商設個套。”
薛慎點頭,報了幾個好身手,頭腦靈活的手下名字。
給左右街使打下手,随時關注情況的小吏跑進來。
“崇德坊姜家又被盜了,但這次丢的不是金銀財帛,是姜建白大人的烏紗帽。姜大人束冠上朝,臉色黑如鍋底。”
左右街使沒忍住“哈”一聲笑出來了。
不盜黃白之物,盜烏紗帽,跟姜家有仇?
薛慎将姜建白的名字念了一遍,覺得熟悉,待想起來,抄起筆寫了張紙條,“送去将軍府給俞……給我夫人。”
兩個屬下聽了都訝異,對視一眼。
小吏不敢多問,先接了紙條,“卑職馬上去。”
紙條送到俞知光手裏,薛慎的字跡寫得一如當初給她留書潦草,且言簡意赅,“崇德坊姜家被盜烏紗帽,約未時出發登門問案情,同去否?”
當然……要去!
俞知光從貴妃椅上跳下去,囑咐元寶幫她正經梳妝,她在漪瀾築游湖時,與薛慎說過姜家的事情,他竟記得。
俞知光趕在薛慎出發前,往南衙去。
馬車裏沒等多久,薛慎就提着刀躬身進來,哐當擱在腳踏上。車輪辚辚,啓程朝着崇德坊的姜家去。
俞知光微妙,分隔沒幾個時辰,又共處一室了,“薛慎,你覺得三娘會見我嗎?要是她還生我的氣怎麽辦?”
“沒哄過人不知道,男的都是打一架和好。”薛慎從僅有的經驗裏給她無用建議,“我只保證你登得入姜府大門。”
“能夠進姜府就好。”俞知光手不自覺攥着裙邊。
姜家三娘姜殊意是她為數不多的閨中好友,薛慎下聘那日,她本約了殊意去逛東市胭脂鋪,結果滿腦子亂糟糟的顧着去南營找薛慎問清楚,沒去赴約。
翌日登門道歉,殊意氣惱了,不見她。
往後是密鑼緊鼓地備婚、完婚,将軍府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待風雪消停适宜出游,再往姜府發帖請三娘,帖子如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阿娘說,“女子嫁人了,同閨中密友漸行漸遠是常有的事,除非住得相近,或對方夫家同自己夫家有緣分相交。”
可俞知光不想這樣,她想有自己的友人,能夠從青蔥年少一直維系到白發蒼蒼那種,跟夫家有什麽關系呢。
馬車緩緩停下來,姜府到了。
同行校尉禀明正事,前來迎接的是姜府夫人同長子。薛慎先下馬車,再扶俞知光,姜府夫人桑氏面上一愣,露出了幾分尴尬與慌張,“知光……怎麽也來了?”
“桑夫人,”俞知光乖巧見禮,“我許久不曾來看三娘,得知将軍登門詢問案情,便央着他順路帶我來了。”
桑夫人與兒子對視一眼,後者不着痕跡地搖頭。
桑夫人嘆:“可不巧,三娘偶感風寒,怕過了病氣給你。知光進來吃點茶,我把四娘喊出來陪你玩。”
“風寒嚴重不嚴重?病了幾日?我車上有帷帽,戴上了去看看她就不怕病氣了。”俞知光不怕染風寒,更不要姜四娘陪她說話,姜四娘說話總是陰陽怪氣的。
她心裏急,喊了元寶,旋身回車上找帷帽。
桑夫人看向默不作聲的薛慎:“知光任性,薛将軍怎不幫忙勸着點?她要跟着纏綿病榻,心疼的可是将軍。”
薛慎百無聊賴摩挲着刀柄:“無妨,她身強體健。”
桑夫人一哽。
姜家大郎君笑着圓場:“實不相瞞,我三妹妹得的是水疱病,要是染上了,恐于女子容貌有損。”
新婚燕爾正情熱,沒哪個男人不在乎這個。t
薛慎同朝官打交道,見慣了相互扯皮和各種說得漂亮的借口,俞知光是關心則亂才信了他們的鬼話。
他冷着臉,刑訊時的威迫流露,姜家大郎忍不住露了怯,眼神躲閃出幾分心虛。
“金吾衛入貴府,需召前後院仆役一并問話,各院布局和房屋門窗都要查,以摸清楚飛賊潛入的路徑和線索。”
薛慎轉向桑氏:“桑夫人請把未出閣女郎留在身旁避嫌,姜三娘子染病不便相見,可待在暖轎內,我夫人隔簾同她閑話。要是缺擡轎人,金吾衛來搭把手。”
身後就跟着一隊真正身強體健的兒郎。
阖府問話,各院巡查。
就是想把殊意藏起來,也藏不住。
桑夫人暗暗嘆了口氣,心裏頗有些怨俞知光多事,又覺得殊意能結識她這朋友,未必是壞事。
“三娘所居是座獨屋,前後門窗的布局在外一眼便知,知光真願意,就同她隔門敘話吧。”
“如此更好。”
俞知光沒聽見薛慎的交涉過程,不懂怎麽一會兒,就變成隔門相見。她跟着姜府婢女,穿越垂花門來到了一座冷冷清清的院落,牆角野草快都愛膝頭高,竟無人清理。
“殊意何時住這個院子了?原來的暖閣呢?”
“三姑娘就在前邊屋子裏,夫人進去了就能看見。”婢女不答,朝她福身一禮,“奴婢回前院答金吾衛問話去了。”
俞知光往前,腳步驟然頓住。
主屋孤零零一座,門外挂着把沉甸甸的鐵鎖,兩壁門窗被封。她快步走過去,掀開帷帽,用力晃了晃鎖頭,又繞着屋子走了一圈,才在背面看見個有直棱栅欄的小窗。
冬日清冷的光線漫散,照不透屋內。
窗後一雙白皙纖長的巧手,指尖凍得通紅,纏繞着五色絲線,借着慘淡日光,在編活靈活現的彩蝶絡子。
俞知光愣愣地喊她:“殊意……”
姜殊意快速翻飛的手一頓,透過窗棂看到她,昔日好友梳了出嫁婦人的發髻,而嬌憨明媚的少女神态未改。她将彩蝶絡子往窗臺上一丢,轉身避到了小窗一側。
“你怎麽來了?”
“殊意,我看不到你……你快出來給我看看。”
俞知光恨不得能變成小人鑽進栅欄的縫隙裏,殊意的屋子好暗,白日裏還點油燈,只擺了一個小小炭爐取暖。
“殊意……”
“殊意,我腦袋卡在栅欄裏出不來了,好痛。”
“你個傻子!”
姜殊意快步去救,才想起來栅欄細密,哪裏卡得住人的腦袋,俞知光把整張臉貼在窗框,臉蛋肉都快擠出來,紅着眼眶和鼻頭,掉下顆淚來,“我以為,你不理我了。”
“誰不理誰?那日我氣頭上沒見你,你就不找我了。”
“我隔一陣遞一次帖子,還寫信,你都不理我。”
“你給我遞帖子?”姜殊意愣了,一跺腳罵道,“清意同我說沒有,這都瞞我!真當我生了翅膀能飛出去不成!”
姜清意,就是姜四娘的名字。
俞知光趕不上計較,“桑夫人怎麽把你關在這裏?”
“沒什麽,”姜殊意刻意說得平淡,用力呼吸時起伏的胸口洩漏了心緒,“我娘說要磨一磨我的性子,別等我嫁了人還這樣的牛心左性,同夫家鬧得不愉快。”
“桑夫人給你說親了?要你嫁給誰?”
“小公爺溫裕。”
俞知光驚訝,脫口而出:“你定不想嫁。”
“當然!”姜殊意同俞知光說了這幾個月,怎樣想方設法同家裏鬧,最終觸怒了桑夫人,被關在此處,“他們只一心想着晉國公府的門庭,想着家裏兄弟的高升,卻沒問過我一聲願意不願意?”
溫裕纨绔風流,未娶妻,鬧出庶子的傳聞已滿皇都。
俞知光愁眉苦臉地給她想了幾個計策。
姜殊意拾起沒編完的彩蝶絡子,一邊聽,一邊否決,淡聲道:“裝病,自殘,逃走,能試過的,我都試過了。”
“殊意……”俞知光不安,人被關在幽暗狹小的地方,心裏頭憋着一股氣,等時間長适應了,那口氣就慢慢消散,随之消散的還有更珍貴、更難以重燃的東西。
她怕殊意也會這樣。
姜殊意翻出一把鈍剪子,一點點磨了三五次,把彩線剪斷,編好的五彩絡子塞到俞知光手裏。
“送你,別擔心,我想至多假意答應,再設法逃跑。”她眼裏還蘊着一股神采,凝而不散,很像二人初見時。
那時俞家剛搬來皇都,俞知光适應不來規矩大的貴女圈子,某次惹了誤會,是殊意第一個站出來替她辯白。
“別說我,你到底怎麽說服我娘把你放進來的?她連丫鬟給我送飯停留的時間都規定了,就怕多講兩句話,我能說服人幫我逃跑。”
“我……跟着金吾衛進來的。”俞知光倒豆子般給她講了來龍去脈,說到姜大人烏紗帽被偷,姜殊意還拍手大笑。
“活該!我還要謝謝這個小偷,他怎麽厲害,不把我也偷出去啊?”姜殊意嘆,看到俞知光不忍的眼神,揭開了話題,“你呢?嫁給薛将軍,過得可好?他願意這樣帶你來,我想應該是差不了。”
俞知光點頭。
“那你心悅他嗎?”
“……”
姜殊意把她問住了。
“你從前不是喜歡斯文清俊,風度翩翩的端方君子?張安榮那皮囊勉勉強強稱得上吧。怎麽會嫁給了薛将軍?”
“此事說來話長,心悅不心悅,很重要嗎?”
“心悅不重要,你成天捧着話本子在看什麽情情愛愛?”
“可夫妻之間舉案齊眉,能夠攜手共度人生的風風雨雨才緊要吧。我此前從未想過會嫁給他,我不知道……”
“那你嫁過去了,有沒有覺得後悔?”
俞知光認真想了想,“沒有。”
姜殊意莞爾,“我同你不一樣,我只想嫁個兩情相悅的郎君,過一輩子有人偏愛陪伴的生活。”
“這些即便不嫁也……”俞知光想到姜殊意偏心得厲害的母親,還有除了仕途什麽都不管的父親,止住了話。
姜殊意比她更坦然,“人是這樣的,越是缺少,越耿耿于懷想得到。我娘想讓我別癡心妄想,我偏不。”
兩人對視,靜了一會兒,
主屋小窗後是窄道,窄道後是一堵高而薄的牆。青壯男子說話聲、金屬器物碰撞聲、跳躍落地的腳步聲,在這靜默裏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姜殊意心頭一跳:“糟了,這院子再隔兩堵牆是後門,你夫君不會恰好巡查經過,把我倆的話都聽了去?”
俞知光不急:“他不會告訴桑夫人你還想逃婚的。”
“我不是說這個!”姜殊意手伸出栅欄,一敲她腦殼。
兩人細聲說起話,沒多久,姜府婢女找過來,“薛将軍說巡查完了,問大娘子還要敘話多久?”
“我這就來。”俞知光看看日頭,不知不覺都快到酉時了,她同殊意再抓緊告別,快步走到前院。
月洞門下,薛慎颀長身影伫立,手裏捏一只黃麻紙折的紙燕子在等她。俞知光特地仔細看了他的神情,與往常無異,兩人一同進了馬車裏,薛慎吩咐回将軍府。
“你忙完了嗎?不回衛所了?”
“想起點事,回府裏查閱。”
俞知光認真看他,臉蛋被薛慎伸手揉了一把,殊意的提醒,果真是多想了吧。她放下心來,回府按往常習慣,先奔湯泉間沐浴,讓冬日裏的手足暖和過來。
寝屋裏,日常打掃的人被薛慎屏退。
男人視線落到床頭碼放的話本子上,盯着封皮子好一會兒,拿起其中一本。他并不看情節,只找關鍵字眼,翻一本丢下,再翻一本再丢下,話本子淩亂散在鴛鴦被上。
《折柳記》,主人翁是家境清貧高中狀元的俊書生。
《簪花詞》,文質彬彬學識淵博,如谪仙般的皇子。
《風雪花月鑒》,士族子弟家道中落,被迫從軍,與女将軍生出一段情後,變為棄、武、從、文的儒雅純臣。
姜三娘子說得沒錯,俞知光果真、不喜歡、武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