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章
第 99 章
“二位施主, 可要挂桃牌?”路過的小沙彌見二人手上空空,舉起桃牌送到二人眼前。
“此桃牌為同心木所制,以絲蘿為線挂于姻緣樹下, 菩薩必也能看見二位的真心,保佑你們長長久久。”
他悉心介紹完,陸迢視線連偏也沒偏,小沙彌只好跟他一起, 将期許的目光投向秦霁。
“真有這麽靈?”
秦霁接過桃牌,在腰間摸了摸, 才想起自己沒錢。
一只長臂從她身側伸過去,他手中銀光在月下顯得格外明亮。
小沙彌收下沉甸甸的銀子,臉上笑容洋溢。“靈驗的,只要來人是真心, 菩薩定然也會為各位送福。施主稍等, 此桃牌還需填名,小僧這就去找師兄取筆墨來。”
姻緣樹的另一邊擺有長案用來寫字,那兒已經排了不少的人, 小沙彌一溜煙地朝那兒跑去。
“原來菩薩不僅看真心,還要看真金。”秦霁覺得好笑,轉向陸迢說話。
偏首時看到了遠處的月河,她和她夫君正朝樹下走來。
秦霁倏地一僵。
自己和陸迢的事, 就算月河知曉, 她也不要讓她親眼看見。
有些泥點若是見過光,就再也掃不去了。
不能讓她看見。
秦霁攥緊衣袖, 很快便做出決定, 然而才旋身,便被拉住手腕停了下來。
陸迢失神許久, 此刻才恢複如常,他輕吐出一口氣,道:“我們還沒挂桃牌。”
這件事是最不重要的。
秦霁現在着急得很,似乎下一刻就能聽見月河喊她的聲音。她掙不開陸迢,只好拉着他一起走。
還不忘記敷衍,“我記得,我們先去一個地方。”
她的腳步很堅決,陸迢默默跟在她身旁。他們走出很遠,直到聽不見身後的人聲才停下。
兩人站在暗處,由一棵粗樹擋着。
秦霁此刻才有精力去理陸迢,先推開他的手,她一路都被陸迢握着手腕,這一圈現在既冷又濕。
秦霁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真是濕的。
陸迢手心竟生了這麽多汗?
靜默一陣,她移目看向陸迢,視線對上後,陸迢抽出了一張帕子。
秦霁也是。
兩人一起擦手,又一起望向遠方亮着燈火的姻緣樹。
月河和她夫君也在挂桃牌,他們夫妻在姻緣樹下尋了好久,才選出一個枝桠将桃牌挂上。
他們走遠後,秦霁緊繃的肩頸明顯松懈下來。
陸迢看見,眸底晦色閃過。
明明是相熟之人,她昨日還能見,今日為什麽又要躲着?
身邊不過是多了一個他而已。
細想想,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很多次。
濟州有,此地也有,秦霁會在她每個朋友面前矢口否認同他的一切。
寄給她父親的信更不消說,徹底沒有他的出現。
陸迢忽然發覺,自己在她身邊,似乎是見不得人的。
秦霁被月河占去了心神,對他的變化毫無所覺,重新牽起了陸迢的手,“我們現在去挂桃牌,好不好?”
她杏眸彎了起來,露出甜融融的笑靥,眸中星光比今夜所有的天燈都要絢爛。
“去不去嘛?”
陸迢偏臉躲開她的視線,反牽住掌中葇荑,沉聲道:“去。”
真也好,假也罷,她都答應了他。
從挂桃牌到回來的路上,陸迢未有多話。
回到寮房,兩人各去淨室清洗,秦霁洗完,坐在榻邊絞頭發時,方才覺出不對勁。
一擡頭,陸迢挨着她坐了下來。
“秦霁。”陸迢眸光沉沉。
“嗯。”秦霁應聲,警惕地看着他。
陸迢接過她手中的蛻巾,去絞披在她身後的長發,一邊說道:
“在國公府住的時候,我已将我們的事告訴了母親,她已開始着手準備聘禮。你會又一個新身份,我們先成親,待你父親雪冤,你若是想,我再娶你一次。”
陸迢久久未等到回音,掰過秦霁的肩,她呆睜着一雙水眸,臉上未有半分喜色。
胸口忽地一墜,陸迢咬着後槽牙,唇邊扯出一個笑。
他不大在意的口吻問道:“你是真的答應了麽?哄爺玩——”
話沒說完,後頸被微涼的一雙小手攬住,最後一個字被軟唇埋回腹中。
一縷櫻甜在舌尖化開,陸迢怔然一瞬,繼而便俯低了頭,好叫她少費些力氣。
秦霁的吻很輕,似春日晨霧一般。
幹淨,清甜,還有一點不熟悉的笨拙。
她在此類事上的悟性向來很慢,平日他親她,從未得到過回應。陸迢知道,她一直不會。
這是秦霁第一次主動吻他,卻還不熟,每一次都是淺嘗辄止。
陸迢喉間咽了咽,手掌扶上她的後腦,指間陷進柔軟發絲之中,隐蔽又克制地輕撫。
氣息交織在一起,變得紊亂,秦霁漸漸喘不上氣,在他唇上輕咬一口,紅着臉将人推開。
陸迢掀起眼簾,不意對上雙濕漉漉的眸子,裏面都是傷心。
陸迢心頭一緊,捧起秦霁的臉,“怎麽又要哭?”
“月河成親了,他們很般配。”秦霁的拉住他一片衣角,聲音細細帶着委屈,“我不敢見她。”
不是不想,是不敢。陸迢細想了一遍這個“敢”字。
原是如此。
就連普通人家的婦人也忌諱與那些外室女子往來,何況魏家這種排得上門第的高門大戶?
陸迢撫過她眼角濕潤,低聲安慰,“我們也會成親,聲聲。”
她無需再擔心這些。
秦霁偎進他懷裏,分明還是委屈,卻只應了聲嗯。
濕潤的眸光投向地上兩人交疊的影子。
陸迢下颌抵着柔軟的發頂,沒能看到秦霁眸中漸漸浸上的一層灰心。
陸迢先前說要取她為妻,今日果然帶她去了那棵樹下,原來不是戲言。
如若他是真心,那自己豈不是永遠也走不掉?
她伸出細嫩的指頭點了點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陸迢。”
刻意拉長的尾音裏透出幾分欲言又止。
陸迢緩聲問,“怎麽了?”
寮房外響起的一陣敲門聲中斷了秦霁的回答。
趙望站在外邊,“爺,你要的東西到了。”
陸迢聞言松開秦霁,“等我會兒,若是困了便去睡。”
她乖巧點頭,仰面對他一笑。
陸迢出去後,秦霁摸了摸自己的唇瓣。
剛剛親的太久,這裏還有些發麻,也不知騙到他沒有。
這一次,她不可以再出差錯。
*
寮房外,趙望低聲回道:“大爺,魏家的船會在明日離開金陵,他們在寺裏的馬車加了一輛,套着的馬也換成了跑起來極快的烏鬃馬。”
“另外,這瓦官寺內,有兩處大殿都有暗道,是前朝留下來的。如今這幫和尚偷懶下山時也會用。”
“哪兩處大殿?”
“大雄寶殿和宗和殿。”
趙望走後,陸迢獨自站在院中,瞥了眼對面的寮房。他清楚記得,昨日夜裏,秦霁對魏氏婦說“好”。
他和魏氏婦,誰聽到的才是真話?
陸迢舔了一遍下唇,櫻甜的味道似還停留在舌尖。
對着秦霁,他總要小心一點。
陸迢站了許久,等風吹走那絲甜後,方才回到寮房。
秦霁仍在榻邊等他,擡手支着下颌,昏昏欲睡。
她再清醒過來已經躺在了床上,陸迢背對她坐着,正在解衣。
錦袍褪下後,只剩下單層的寝衣,他擡臂時,衣下緊實的肌肉便也露了形跡。
陸迢其人,穿錦衣長衫時像個肩不能扛的矜貴文人,然而秦霁卻知,衣下的他比很多人都要壯。
不是寬胖的肉壯,而是斂起的,精健的壯——他的每一塊肉都很硬,咬也咬不動。
秦霁悶悶看了他一會兒,轉眼時被陸迢抓個正着。
“吵醒你了?”
秦霁搖搖腦袋,“我沒睡着。”
“啧。”陸迢掀被躺下,支肘看着她,“好厲害。”
“你方才沒說完的話,是什麽?”
秦霁半張臉埋進被中,只露出一雙眼,“我明日想去大雄寶殿。”
寮房內倏地靜下來,落針可聞。
陸迢默了少頃,問道:“什麽時候?”
“下晌。”
魏家的船,也是明日下晌走。
今夜發生的一切都超出陸迢意料,讓他如處夢中,直到眼下,這句話才輕輕敲碎了他的夢。
他就知道,秦霁怎麽會輕易答應?
她只會想如何離開。
從來都是如此。
陸迢輕笑了聲,“好。”
既然不能打消t她的念頭,那他便只能一次次掐斷她的希望,讓她心灰意冷,頹廢喪氣。
總有一日,秦霁會心甘情願留在自己身邊。
陸迢側過身,親了親她的唇角,“明日我要上值,晚些來接你回去。”
*
翌日,秦霁午時才醒,陸迢早已去了應天府。
秦霁身邊只剩下綠繡。
用過午飯,不久就到了同月河約好的未時。
大雄寶殿。
正殿之中供奉三世佛,鎏金佛身,寶相莊嚴。來殿中參拜的香客不少,多是些衣着錦繡的富貴人家。
綠繡前去殿內的僧人面前問了普賢菩薩,那僧人擡起眼皮,目光找到站在一邊的秦霁後,微微一笑。
“普賢菩薩不在此殿,施主請随我來。”
他将秦霁領到隔着兩間的偏殿,站在殿外擺了個“請”的手勢。
“普賢菩薩供在此處,施主請進。”
這間偏殿的香客,顯見少了許多。
綠繡要跟進去時被那僧人攔住,她急喊了聲“姑娘。”
秦霁回頭,看到了她擔憂的眼神,寬慰道:“在這兒等我,我會回來。”
綠繡眼神更加擔憂,想起陸迢今早的吩咐,只得不情不願地候到一邊。
秦霁進去後,偏殿內的兩三個香客都退去了一邊。
月河從裏間走出,見到她後釋下重負,換上了笑臉,“聲聲,我們走吧。”
那夜雖暗,月河卻也看到了陸迢的一點形貌,直覺便知這人不大簡單。
她拉住秦霁的手,說道:“這間偏殿後面有一條暗道,可直通寺外。平日這些不守規矩的和尚就是從這裏溜出去喝酒作樂,神不知鬼不覺,我們也可從這裏出去,我的馬車……”
“馬車已經先一步離開了瓦官寺,在暗道出口等着。”金陵街上的一家五層高的茶館,男人的聲音還在繼續。
“照烏鬃馬的腳速,不出半個時辰便能趕到渡口,他們的船也正在等人上去。”
司午低頭,看着地板上斜長的陽光,又道:“照姑娘離開的時間來算,只怕再過一刻鐘,就會被司正他們攔下來。”
陸迢颔首,聲音不辨喜怒,“你出去吧。”
廂房的門吱呀一聲合上。
陸迢看向窗外,金烏偏西,快要落山,整座金陵城都被籠在一片漫漫金輝之中。
東岸渡口,粼粼波光之中,停着一只長長的烏帆客船,正在等人靠岸。
還要一刻鐘才能等到她。
不多時,黃昏未至,便有消息傳來,已将秦霁截下。
“姑娘帶着帷帽,同魏夫人一起下馬車時被屬下們截了下來,現照大爺吩咐,請進了河邊戲館的廂房。”
“她作何反應?”
“姑娘不說話,只小鬧一番,把廂房的茶盞都給砸了。”
陸迢擰眉,這不是秦霁平日的做派,這次大約要惹她生不小的氣了。
“由她砸,只別叫她弄傷自己。”
“是,爺。”
陸迢的視線重新投向窗外,天邊已經暈染出了第一朵霞雲。
秦霁這次要花多久,才能冷靜下來?
陸迢未弄清她的,倒是先明白了自己的耐性是多久。
夜幕由東向四方蔓延,漸漸覆滿整片天,各家宅院稀稀落落地挂上了燈。
兩個時辰後,一輛青蓬馬車停在戲館外。
司巳出來回道:“大爺,姑娘剛剛趴在桌上睡了。”
這點倒是合她脾氣。
廂房內點了燈,站在門口便能看清桌案上伏着的人影。帷幔上的長紗一直落到腰下,遮住大片身形,卻沒遮住那人左右各伸了一只的腿。
她身上的湖藍蛱蝶披風确是秦霁所穿。
可這樣鄙陋的姿勢,絕不是她。
怒氣頃刻便從底下湧了胸口。除去這件披風,她和秦霁哪裏還有相似之處?
如此截然不同的二人,竟被這幫人認錯關了幾個時辰?
陸迢眉心深鎖,轉身問道:“誰攔的人?”
司巳站了出來,“是屬下。”
陸迢冷目掃他一眼,“你明日去領五十個板子,剩下的人領三十。”
在場所有護衛都吃了一驚,有的甚而瞠目擡頭。
陸迢黑着臉,語氣森冷,已是發怒的前兆。他一字字道:“現在去領人封住渡口,不止此處一個,還有去江省的各個口岸。都盯好了。”
一幹人瞬間明白過來,齊聲應道:“是。”
陸迢大步走出茶館,面色沉得能滴出一個大明湖。
趙望剛要去問,便見他家大爺邁着闊步,身上的大氅也扔在了地上。
他快步撿起,直起身時,陸迢已經解開馬車所套的鬃馬。
趙望忙追上前,“爺,你去哪兒?”
馬鞭高高揚起,嘶鳴聲後,趙望在一片揚塵聽到了陸迢冷如霜劍的聲音。
“你回國公府帶五十人上瓦官寺,沿路若有可疑人馬,一律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