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章
第 100 章
瓦官寺。
晚鐘敲過兩遍, 漆黑的夜風也随着這鐘聲四處飄蕩,所到之處似乎都能聽到一聲冷嘶。
綠繡提着食盒,快步進了房門, 對裏道:
“殿內備有給香客散寒的梅蘇湯,奴婢給姑娘端了一碗。你這會兒喝碗熱湯,歇一歇可好?”
秦霁目光落在面前的宣紙之上,“我不冷, 你才從外面進來,自己喝了吧。”
秦霁說完, 沒忍住抿唇一笑。
她們現在在離大雄寶殿不遠的禪房,綠繡出門前說的是去寮房看看,擔心陸迢久久沒來接人是找不到這裏,回來後對此事倒是閉口不提, 還安慰起來了。
她停筆, 扭頭望向窗外。
夜色鋪染,入目只有一片辨不出形影的濃黑。
也不知此時,陸迢會在哪裏找自己?
山下, 渡口,還有水道。
每一處,他都能搜盡。
陸迢有心防着自己逃跑,就算這次能夠脫離掌控, 也只是一時, 逃不出多遠。
秦霁清楚這點,因而今日沒跟月河一起走。
桌上謄抄的佛經還有最後一篇尚未抄完, 她不再繼續, 待紙晾幹後将其收入了一旁的木匣之中。
綠繡見狀很好奇。
姑娘今日下晌在偏殿待了好些時候才出來,然後便到了這間禪房, 除去一個時辰前用過素齋,她其餘的時間都在案邊抄寫佛經。
綠繡探頭問道:“姑娘可是今日在殿內受到點撥開悟了?”
“沒有,不過是抄來清心祈福。”秦霁将木匣交給她,“這本經書我尚未抄完,你如今去送給淨予師父,先存在佛寺裏,免得帶走沾染濁氣。”
淨予師父是今日領着秦霁去偏殿的那個僧人,瘦瘦長長的個子,一雙眼也是細長,生有幾分女相。
他同月河認識,也是他告知的那條暗道。
“好。”綠繡接過木匣。
*
瓦官寺外。
廟會持續兩日,第三日已經散了。主道少了兩邊的小攤和游客,顯得格外安靜與空曠。
篤篤的馬蹄聲由遠至近,一道馬嘶劃破寺中靜夜。
守門的僧人困意被攪,還未看清門口黑影,一陣風掃過身前,那人已經走進寺內。
陸迢未去寮房,直接闖進大雄寶殿。那裏的僧人對秦霁倒有印象,戰戰兢兢将這位不速之客領到了西廂禪房外。
“那位施主自大雄寶殿出來後,便在此處抄寫佛經,剛剛還問了是否有人來找。”
僧人始終隔着他五步遠,說完見到這錦衣男子下颌輕點,方如釋重負,立刻領着身側的小沙彌轉身離開。
禪房外,陸迢握了握拳。
樸無雕飾的木門,桐油窗紙裏透出暖黃的光,裏面的隐隐有些響動。
手按在門環之上,陸迢稍頓一回,想起剛才那僧人恓惶的臉色,将推開換成了兩聲輕扣。
等待的時間總是難熬。
他來瓦官寺,不過想知道秦霁是怎麽走的,可那和尚竟說——她就在這裏。
秦霁真的會等他麽?
心底隐秘又微弱的期許,在等待開門的這段時間不斷冒起又下跌,磋磨着陸迢的神經,催逼着他即刻推開這門。
他用了十成的耐性,才将自己的手從門環處移開。
寒風灌進衣襟,袖口,陸迢一動未動,只是盯着門格上被分成八塊的影子。
每一塊都在朝他靠近。
門闩硌一聲,陸迢的心亦跟着緊了緊。
暖黃的燭光與女子面容一起映入眼簾,視線探進這間小小禪房,再無他人。
開門的綠繡一怔,“大爺?”
心內忽緊忽松的一根弦驟然斷裂,陸迢将才晴霁的面色霎時陰沉下去,黑如玄鐵。
他指節捏得發白,橫眉厲聲,“秦霁去了何處?”
綠繡被吓得不輕,立時跪在地上,可腦中卻是茫然一片。
秦霁是誰?
榴園和國公府,都沒有人叫這個名字。
她忙亂搖頭,解釋道:“奴婢不知,奴婢從未見過此人!”
陸迢只以為她被秦霁收買,怒氣更甚。待要俯身逼問,一道帶着疑惑的柔聲闖進耳中。
“大人?”
秦霁提燈立在廊下,上t着一件松青提花對襟小襖,搭藕色褶間長裙。燭光一映,像枝頭新開的花骨朵。
她正瞪着杏眸,怯怯看着自己。
陸迢薄唇一抿,叫綠繡退了下去。
眼下這場面讓秦霁始料未及。
她适才反悔拿回木匣,同綠繡一起去送給了那個法號淨予的僧人。到了大殿,秦霁将綠繡打發回來取東西,這才不在屋內。
隔得太遠,秦霁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卻看清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素面夾袍。
她走到陸迢跟前,碰了碰他的手,“大人怎麽只穿這些,不冷麽?”
陸迢垂眸,目光落在秦霁臉上,憑她是問是碰,都未有回應。
秦霁只好仰起臉,靜默對視良久之後,擡手按在他胸口。
他未着大氅,身上的錦袍像凝了霜,直往外散着寒氣。
應是吹久了冷風,秦霁聽人說過,南邊的風與京城的風也有不同。
秦霁指腹輕壓,果然在他胸口摸出一點濕意。
在這樣的濕沉之下,是急促的,有力的跳動。
她忽而想起今日下晌。
在偏殿,月河聽過自己不走的原因之後,說這種男人得好好遛一遛。
所以自己在偏殿待了好些時候才出來。
秦霁還在回想,不防被一襲涼意給圈住。
陸迢此時才徹底從缈缈不安中解脫出來。
他虛環着她,下颌親熱地蹭了蹭她濃密發頂,緊接便聽到她在他胸前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陸迢松開她,面色無喜無怒,是淡淡的溫和,“回去了。”
他說的回,是回榴園。
兩人走出寺廟,趙望正帶着人從路那頭趕來,陣仗不小。
秦霁心裏重重一沉,陸迢比她想得還要謹慎。
心裏重重一沉的還有趙望。
他遠遠瞧見秦霁,雖不明白發生什麽,卻非常清楚這時候絕不能過來給大爺送把柄。
于是趙望利落地調了個頭,把一幹人帶去沒有人煙的山上。
秦霁望了眼那邊,又擡頭看向陸迢,他面不改色,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
可憎。
上馬車後,秦霁的困意源源冒出,她抵着車廂內壁昏昏欲睡,沒多久就被陸迢攬過去,大氅将她又圍一圈。
他輕揉她的腮,臉越靠越近,“下晌在做什麽?”
“抄經書。”秦霁如實答。
見陸迢又要想些什麽,她忙細聲補充道:“還有等你。”
男人的目光顯見柔和起來,秦霁撇過臉,重新閉眼休息。
*
這次回到榴園,秦霁與陸迢的關系改善了許多。
陸迢心裏一直留着她說答應的那句話,原本緩緩行事的成親禮也加快了進程。
他們之間的變化,便是遠在國公府的松書也有所察覺。
年尾到了,府上事多,陸迢隔幾日也回去一次。
他細心地發現,自家大爺這幾次回來,戴的發冠都不一樣。且穿的衣服,也更偏愛月白色——
同之前住在衡知院的那位姑娘常穿的藍色很是相配。
這日,松書被陸迢喊進書房。他接過陸迢遞來的一張紙,上面寫着一處宅院所在。
“這兩日,把這間宅子買下來,不拘多少錢,叫這家人把他們添置的東西也帶走。”
松書平日打理陸迢的私賬,看後不解,這間宅子不論地段還是其它,都找不到什麽可買之處。
且這個地方的宅子還都是老宅,最少的建了也有十餘年,若為了住,怎麽算都不值。
松書百思不解地應了聲是。
國公府不少人都知道了陸迢要娶親的消息,不過時間未定,永安郡主還在籌辦聘禮,故而一大家人都是心照不宣。
住在榴園的秦霁尚且不知他在忙些什麽。
她只知道,陸迢近來回得要晚一些,在她身邊也不像平時那麽端着,還……總是喊她的閨名。
他好像,快要信她了。
下晌,秦霁睡醒後,綠繡告訴她,陸迢派來的馬車正停在榴園外。
“大爺說姑娘的首飾許久沒換過了,特派了車馬接姑娘去明玉閣挑些新的。”
綠繡說起明玉閣這幾個字,語氣中又是高興,又是歆羨。
“明玉閣雖然不大,可裏面的東西都是極好,一天只接一位客,尋常人家便是有錢也買不到裏面的東西。”
秦霁梳着發,等她說完,也應和似的笑了一下。
馬車在明玉閣外停下,秦霁進去選了小半個時辰,出來時天色大不如先前,烏沉沉像是要下雨。
綠繡搖着她的胳膊往旁邊茶館二樓一指,“姑娘快看,是大爺在等您。”
秦霁擡頭,陸迢果然站在窗口望着她笑,口型說了個“上來”
秦霁眨巴着眼,看了半晌後搖搖腦袋,裝作沒聽懂。
待那人離開窗邊後,她撇過臉,才要移步,身後有人喊了她一聲。
“小哥。”
這個聲音,秦霁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聽到過。
語氣還是同記憶裏一樣親昵。
秦霁折過身,梅娘已走到面前。
她的穿着比起以前有了很大不同。深青棉袍,頭發是用布巾包的最簡單的婦人發髻。
梅娘渾身上下別無它飾,只發間簪着一根發舊的銀簪。兩個耳朵也無墜飾,只留下空落落兩個洞,像是誰的眼珠嵌在了裏面。
唯一未曾變的,是她臉上的笑,
梅娘熱絡打招呼,“果然是你,我打對面經過,還只當是哪個貴人家的夫人小姐,見到你,又覺着比那些夫人小姐更貴重了。”
秦霁對着她這張笑臉,沒能找出半句要說的話。
梅娘到底是梅娘,見她要走,直接挽住了秦霁的手往一邊的茶館走,“今日真是巧極了,沒想到我們兩個還能再見,我請你喝杯茶吧。”
“你是什麽人,放開我們姑娘!”綠繡過來擋她,被梅娘屈肘暗暗頂開,“小丫頭,我同你主子是舊相識,一起喝杯茶而已。”
秦霁眼神示意綠繡不要擔心,跟着過來。一面回過頭來看梅娘,氣到好笑,“我與你是什麽舊相識?現在松開我還算你識相。”
梅娘沒松,天上下起細雨,她索性真将秦霁帶到了旁邊的茶館,尋了間一樓的廂房。
一坐下,她臉上的笑便添了冷色,配着那雙狐貍眼,看上去陰恻恻的。
“小姑娘,我知道你現在正得知府大人的寵,可你也不能喝完水把我這個挖井人給忘個幹淨。”
“當初在沉魚閣,是我暗示你那裏有一條路。成花夜那晚,亦是我給玉梅的水裏下了東西,否則哪有你進那間房的機會?你不該好好謝我?”
“嗯,我能有今日多虧了你。”秦霁好奇地看着她,“那你想找我要什麽呢?”
梅娘道:“八百兩銀子,銀票也行。”
孩子已經幾日未曾用藥,這病再也不能拖了。梅娘唯一能想到有辦法救自己的人便是秦霁。幾日前有相識的人見過她來此,是以梅娘這幾日一直在這條街等她。
“八百兩倒也不多。”秦霁慢聲答,在看見梅娘眼中漸漸騰起的光亮後,她又說道:“但是我一文也不會給你。”
秦霁的語氣極盡刻薄,刻薄到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面前的梅娘,分明是她将自己害到醉春樓,到現在連離開金陵都是難上加難。
可她還敢堂而皇之出現在自己面前,以恩人自居。
簡直荒謬。
梅娘臉色變了變,攔在她身前,滿是威脅的口吻。
“禾雨,你別不識好歹,若是不拿錢來,我就把你身份有異的事情告訴知府大人。”
她們在京城南下的船上遇見,這樣一個伶俐标志的小姑娘女扮男裝,獨身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也不為投奔親戚,她的身份定然有鬼。
秦霁繞開她,全不在意,“你想去就去。”
梅娘見她是真的不在乎,半信半疑地盯着她的神色,等秦霁真的要打開門,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死力抱住她的腳踝。
“算我求你,你是個好人,我孩子快要沒命了,你借我一點錢,救救他好不好?我做牛做馬都會還你的。”
秦霁停下來,側身看着她。
“梅娘,你只知道心疼你的孩子,可那些被你賣進去的女孩怎麽算,她們有多少人死于非命?便說我,你憑什麽以為我現在該謝你?”
自己要謝她什麽呢?謝她給了自己一個機會,能夠當上陸迢的外室,博得他的“寵愛”?
這些天,她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歡的事,逼自己多和陸迢說話,多和陸迢親近,好讓他不要起疑心。
難道這樣也算很好麽?
秦霁将這些話埋進心底,她俯下身子,一個一個掰開梅娘的指頭,“我不會幫你。”
她剛說t完這句,身後的房門便被人推了開。
陸迢站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