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章
第 98 章
月河今年年初成了親, 因夫君被貶到南邊外任,便跟着來到這邊,順道游山玩水。
兩人雖許久未見, 面對面時也未有生疏見外。
直到她說出這句,秦霁驀地沒了話。
“怎麽了?”月河搖搖她的絨袖,繼續道:“聲聲,這裏人生地不熟, 到處都有官差要抓你,不如與我一起, 我如今好歹是個郎中夫人,旁人奈何不了你的。”
稍頃,秦霁抽出自己的衣袖,“我不走。”
竹林暗處, 一處落葉被踩動, 發出枯脆的聲響。
陸迢輕吐出一口氣。
月河怔神的功夫,秦霁抿唇一笑,取下自己身上的湖藍織蝶披風替她圍上。
月河冬天從來受不得凍, 剛剛為追過來,披風也不知扔在了哪兒。
秦霁一邊給她系上毛領,一邊道:“不用擔心我,我在金陵有去處。現下時候不早, 你先回去歇息如何?”
月光明朗, 由竹葉交錯的間隙灑進竹林,她們站得很近, 近到——
月河清晰看見了秦霁頸上兩點可疑的紅痕。
不是眼花。
她眉心一蹙, “剛剛那個男人,他……”
秦霁手心一抖, 系帶差點從手心滑落,她搖頭,先一步否認。“不是。”
秦霁的語氣十分肯定,“我不認識他。”
姚月河的視線從她頸上那一抹可疑的紅t痕移開,沉默了一小會兒。
聲聲在撒謊。
剛剛自己帶她出來的時候,那個男人一直在看着她,那樣的眼神,絕不會是不認識。
她深吸一口氣,捏緊拳頭,“那個畜生逼了你是不是?我——”
月河說到就一定要做到,秦霁趕在她說出來之前打斷,這回沒有否認,只是勸道:“回去吧,他們該擔心你了。”
月河是同她新婚的丈夫一道來的瓦官寺,她跑過來沒提前交代,現下天晚,那邊找起人來只怕不方便。
月河也知道這層,仍不着急。“聲聲,你若是現在不方便,我等你兩日。”
周圍未見有人,她還是壓低聲音,“後日我們便要往江省去了,船與馬都能是我們自己的,不會有人對赴任的官差起疑。——”
簌簌夜風穿過竹林,竹葉推擠着沙沙作響,一串腳步聲突兀響起。兩人屏了聲,望向竹林外提燈走來的人影。
“月河,你在不在?”
那人瞧着一副斯斯文文的世家公子模樣,喊人的聲音卻能将枝上鳥雀通通驚走。
月河的話還沒說完,秦霁推推她的手肘,“回去吧,人家着急了。”
姚月河不滿撅嘴,“我比他更急。”
只不過急的是秦霁之事。
她牽起秦霁的手,認真囑咐:“聲聲,後日未時正,大雄寶殿拜普賢菩薩,我在那裏等你。”
她一定要帶她走。
魏離聽見說話聲,已經朝這邊走了過來,瞥見月河身旁還有個姑娘,兀地又停下。
他無奈笑笑,“你叫我好找,可聊完了?咱們要點的香燭可燒了一大半。”
“我知道了。”月河應聲往外走,她還是不放心,又向秦霁确認,“我們說好了,不許不來。”
秦霁不給出肯定答複,月河便一步三回頭地望着她。
她只好點頭,唇角彎出笑,“好。”
月河放下心,對她眨眨眼,牽着魏離走了。
同一個字,對陸迢而言卻如當頭潑了盆冷水。
寒涼刻骨。
早該猜到,在她的好友面前,他甚至連名字也要被抹去。
秦霁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視線中互相依偎的一雙人融成一點暖黃的燈影,才慢慢往外出去。
沿着石子路快要走出竹林,她擡眼,陸迢正立在路盡頭。
他身着赭色刻紋錦袍,外披了一件玄青鶴氅,姿态挺直如松柏,卻又見不出一絲刻意,仿若這人閑散時就是如此。
清隽的眉眼淡淡投向她,無喜也無怒。
距他還有一步遠時,秦霁沒再往前。
剛剛在林間她發覺有輕微的響動,可如今陸迢卻站在這兒,
會不會是自己聽錯了?他其實沒聽見月河說的什麽?
頭頂的竹葉又被吹得沙沙作響,秦霁沒忍住打了個寒噤。
陸迢将自己的大氅給她披上。
身上的冷意被帶着甘松香的暖溫驅散,秦霁緩緩擡起頭,露出一段細頸,任由陸迢給她系好大氅。
修直有力的手指捏着系帶,在她頸前游走,不時碰到她的腮。
将人圍得嚴嚴實實之後,黢沉眸光這才投向她的臉。
林間風大,秦霁被吹了會兒,臉上已經沒什麽知覺,因而也不知自己眼角有淚。
她仍是仰臉望着他,這滴淚就被盛放在她的眼角。如珠玉,映着今夜冷清的月輝,搖搖欲墜。
陸迢擡手拭去,水痕留在指腹,浥濕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心緒。
他揉了揉她的腮,打算說些什麽,可是一想到她應的那個“好”字,便如鲠在喉。
他移開視線,“走吧。”
“嗯。”
陸迢折身走在前邊,月光将秦霁的影子照在他身側。
一路上,誰也沒有再說話。
陸迢的大氅披在秦霁身上要長出許多,陸迢圍的時候多卷了一些,也只是将将不拖到地上,秦霁只好小心走路。
快到寮房時,還是出了意外。
她踩着了圍在腳下打轉的大氅,往前一撲,直直撞在陸迢身上。
被吩咐候在寮房外等着的綠繡遠遠瞧見這情形,忙跑了過來,着急問道:“姑娘,沒摔着吧?”
秦霁半跪坐在地上,一只手還扶着陸迢的胳膊,柔聲回道:“我沒事。”
語氣一如往常,甚而還提唇笑了笑。
陸迢看了眼她發紅的鼻梁,她的臉直接撞在他後背的脊骨,若非剛剛那聲痛嘶就在自己耳邊,他幾乎也要以為她真的無事。
回到屋內,秦霁坐在榻上。兩條褲腿都卷起來看過一番,綠繡松一口氣,“冬天若是傷到骨頭最容易留下病根。幸好姑娘無事。”
綠繡出去後,藥箱還留在桌上。陸迢在裏面挑出一個葫蘆形的玉瓶,坐回秦霁身側。
沾着藥膏的指腹伸向她的臉,秦霁只躲了一回,繼而便側過身直接對着陸迢,方便他上藥。
陸迢眸色微沉。
玉瓶裏裝的是雪膚膏,有化腫鎮痛之用。
她明明疼,為何不說呢?
上回也是在這裏給她上藥,只不過傷的是腿。那時她傷得更慘,更疼,對着自己也是一聲不吭。
城隍廟會那夜發生的一幕幕浮現在腦海,陸迢指尖一頓,看向面前的秦霁。
她閉着眼,任他塗塗抹抹,模樣安靜又乖巧。
塗完藥,秦霁打量了一遍兩人住的寮房,覺出一點眼熟。
她問道:“上次在瓦官寺,也是住的這間寮房麽?”
“是這間。”
秦霁“哦”了一聲,垂下長睫。
那會兒還是初夏,她當時怎麽也不會想到,時至深冬,自己竟然還是在金陵。
未幾,寮房內的燭燈被吹滅,只剩下了床頭那一支亮着。
屋內安靜下來。
床榻之上,秦霁與陸迢在床上隔着一臂之距,皆是一動不動。
不知多久過去,秦霁的呼吸越來越緩。等她徹底睡着後,陸迢才翻過身。
他支起肘,眸光落在秦霁臉上,就算睡着,她也是一副乖順恬靜的模樣。
今夜的事一樁又一樁,最後重重壓在他心頭的,竟是幾月前在瓦官寺發生的舊事。
換做別人,受了這樣的對待只怕要委屈地哭上一整日,她呢?抹完淚還要對自己笑。
過了許久,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來幹擾,他才能看到秦霁當時受的委屈。
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那時的他對她,都很不好。
他問心有愧。
陸迢捏了捏她的耳珠,又很清楚不過,她要是想走,他仍舊不會答應。
*
翌日仍是晴日。
秦霁難得醒了個大早,卻沒起來。
陸迢還沒醒。
她側首看了他一會兒,腦袋裏想着昨夜月河所說之事。
不是要帶她走,而是另一句話——
“這間寺廟有一棵姻緣樹,說是十分靈驗,能保佑有緣人恩愛一生。每年冬日舉辦齋會之時,都會請有緣的情人去樹下結紅繩。我同魏三半路聽說此事,便一起到了這邊。”
陸迢帶她來這裏,會是因為什麽?
用過齋飯,陸迢問道:“去不去走走?”
帶她出來住這幾日,也為了散心,沒道理在寮房過上一日。
秦霁神色稍滞,應道:“好。”
陸迢原想同她逛佛塔,一連遇到三個念經的和尚之後,兩人一齊改了主意。
“去寺廟外面如何?”
秦霁點點頭。
出了瓦官寺,馬車也沒用,只備了一匹馬。兩人同乘一騎,他們去看了凝冰未化的山瀑,梅花成林的山腳,秦霁還嘗了金陵才有的梅酒與梅餅。
直到傍晚才預備回去,上馬前,秦霁拉住陸迢的衣擺,仰面望着他,“我也想騎。”
她已經很久沒騎過馬了。
陸迢把缰繩交給她,自己空出來的兩只手則環住了盈盈一握的纖腰。
回到瓦官寺,時辰尚且未晚。
眼看就要回到寮房,秦霁先一步停在路上,扭頭問道:
“陸迢,你沒有其他想去的地方麽?”
陸迢聞言一頓。
自是有這個地方。
可經過昨夜一事,他沒想再帶着她去,有些事,不必信鬼神。
他原要說沒有,可是一張口,“沒”字的音卻從喉間掉了下去。
“有。”
*
說是姻緣樹,其實是一株年老的菩提樹,雖是寒冬,枝桠依舊茂密生綠,每一根枝桠都挂滿了桃牌或是紅繩。
不少年輕男女都聚在此處,挂完紅繩後又放起了天燈。
一盞一盞燈連片飛向高處,像流動的星,引人眺望。
“陸迢。”
“嗯。”
秦霁側過身,看着他的眼睛。
她一直覺得陸迢的眼睛生的好,美如女子一般的丹鳳眼,望着人笑時總有幾分似真似假的情。
此刻他眼梢微挑,黢沉的瞳仁俯視着她,秦霁在t裏面找到了自己。
“陸迢。”她又喊了一聲。
“我在。”
四野有恢宏廟宇,有成片天燈,有星辰和月。
陸迢只看着秦霁,看她甜甜笑靥。
随後,他聽到她的聲音——
“你上次說的,我答應了。”
整座金陵城在陸迢耳中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