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章
第 94 章
分明入了冬, 金陵的天候卻像要慢上一步。
像有日光直接照在後背,熱得秦霁快要流汗。
熟悉的松香在一片炙熱中飄進鼻尖,一團薄熱的霧籠在她周身。
半夢半醒之間, 秦霁身體察覺出不尋常的危險,先一步醒了過來。
大亮的天光透進紗帳,刺得秦霁重閉上眼,意識逐漸回籠。
陸迢現在在她身後, 這人的手還放在她身上。
這個時辰已經不早。
秦霁收緊腰腹,側卧的身子緩緩平躺下來, 想要在不驚動這人的情況下悄聲下床。
她才往邊上挪出一點,搭在她腰間的手掌便是一緊,好不容易挪出來的空隙轉眼就被抹去。
陸迢重新摟着秦霁,在她頸側親了親, “醒了?”
他的聲音一點也不像剛醒, 秦霁這次感受到更為強烈的危險。
兩人離得很近,即便沒有碰着,她也隐隐覺出他的灼燙。
腦中拉直的一根弦迅速繃緊, 秦霁領會他潛藏的意思,拖延着不肯說話。
上回離開,她沒想過再與陸迢有任何瓜葛。
後來的一切一切,直到現下住在榴園被他桎梏, 都不是她所情願。
秦霁不想再和他做那樣的事情。
陸迢禁了太多時日, 此刻溫香軟玉就在懷中,沒有輕易放過的道理。
問話只是叫她選一個方式罷了。
她答與不答, 不是那麽要緊。
陸迢探向她的衣襟, 指尖将将觸到柔軟滑嫩的豐盈,秦霁擡起胳膊擋開了他。
“不要。”
清泠的嗓音沒有任何感情, 不是撒嬌,不是求人,是最簡單直白的拒絕。
這一陣,陸迢已經在她面前裝了太久的君子,此刻對她的話恍若未聞,俯首吻住了薄軟的櫻唇。
她雖每日都要喝苦藥,可嘗起來,仍是清甜的味道。
櫻粉的軟肉被他細細抿壓,像是在對待一品珍肴,舌尖不肯放過一點遺漏。
綿柔的吻是欺騙,只有秦霁知道,扣在自己腕上的手并沒有少用力氣。
吻到最後,舌尖忽然嘗到一絲鹹澀,強行将陸迢從編織好的假象拉出。
他擡起臉,秦霁正在哭,淚珠沾濕她的眼睫,一顆一顆,沿着微微發紅的眼角落入烏鬓。
陸迢抿起唇角,眸中戾氣湧上,轉息之間又恢複柔和。
英朗的樣貌給陸迢帶來了許多益處。譬如這會兒不需費多大功夫,他就能僞裝出沒有任何□□,嫉妒,與怨怼的溫良模樣。
粗糙指腹在她眼角輕輕按壓,拭去她不情願的淚。
陸迢輕聲問道:“為什麽?”
為什麽不要?
為什麽留着那個人的玉佩?為什麽總躲着自己?為什麽不能試着喜歡他一些?
他當真不解。
出身,權勢,樣貌,自己比起那個李思言,究竟差在何處?
難道是人品?
這個年紀就當上禁軍指揮使的人,能有幾分人品?
秦霁推開他,自己擦淚,動作放得輕慢。
陸迢的脾氣時好時壞,這次好的時間太長,這個時候,她不能再惹他生氣。
秦霁不喜歡受到傷害。
陸迢怕她被淚淹着,夾住她的小胳膊把人抱了起來,放在床頭靠坐。自己則坐在她對面,耐性等待答案。
秦霁擦幹淚眼,濕潤指尖碰在他的掌心,問出了第一句話。
“你以後也不會讓我走了?是不是?”
“是。”陸迢拉近掌中葇荑,用自己的衣擺擦着上面的濕潤。
濕淋淋的淚從秦霁手心抹去,輾轉落到了他身上。
他繼續道:“不會有別人,只有我和你。”
他不會有別人,她也是。
即便到了此刻,陸迢也沒說出要娶她的話。之前都可以被拒絕,這次他不想再聽到一樣的答複。
秦霁沉默了一瞬, “可是我很怕你。”
小姑娘聲音輕怯怯的,擡起羽睫,濕漉漉的烏眸望過來,似要把他的心也浸濕,浸軟。
陸迢退開些許,動作時不防又看見那枚青魚玉佩,胸口游蕩了一整夜的悶氣重新湧上來。
陸迢松開她的手,卻也只是如此。
他能做的讓步實在有限。
秦霁也發現了這點,垂下眼睫,仍是怯怯,“再等一等好不好?我現在不敢。”
“好。”陸迢穩下胸口悶滞,一口答應下來。
他摸了摸她的發頂,溫和地給出期限,“聲聲,我等你五日。”
不敢也好,不願也罷。
她要是解決不了,他會幫她想一些辦法。
一些舒服的,輕快的辦法。
陸迢今日休沐,兩人齊齊晚起,盥洗過後在偏廳直接用午飯。
八仙桌上擺的全是清鮮菜色。
秦霁生病以來,連着陸迢的飲食都有了變化,只是兩人尚未察覺,只有廚房裏做菜的廚娘偶爾嘀咕一句“大爺怎麽許久不吃蜀菜了?”
下晌陸迢去了國公府,走之前留話說今晚會回來。
榴園只剩下秦霁。
陸迢說的“五日”一直在她腦海打轉。心神不寧地坐了一會兒後,她去找出了狄若雲那日送她的香囊。
裏面的藥粉都還完好。
*
國公府。
那對母子帶來的風波如同以石投湖砸出的漣漪,很快便被蕩平。
真正拖住陸迢的,還是永安郡主。
她說要去榴園。
陸迢拒絕得幹脆,“現在不行。”
“那便改日。”
“……”
陸迢回到榴園,已是掌燈時分。
竹閣內,秦霁又是伏在案上。書案鋪有四五張大箋紙,每一張上面都落滿了大小一樣的四方朱印。
陸迢總算明白為何她上次做出的假路引能如此相像。
書案上彌漫着苦藥的氣味,藥碗被擠在書案一角,裏面的藥汁尚未動過。
秦霁的藥一向是這時候喝,陸迢端過來,這藥還是溫熱。
他輕捏了把秦霁的細腰,小姑娘将将睜眼,陸迢便将藥碗推到她面前,“趁熱喝。”
苦氣沖散了秦霁的困意。
她懵懵地盯了這藥一會兒,秀眉輕擰,眼神中滿是不情願。
她看自己都沒有這麽嚴重,陸迢心裏稍微好過了一點。
“可以不喝麽?”秦霁撇過臉,“這藥好苦,我一個人喝了好久,停一日不會如何的。”
她病得久,如今也未痊愈,仍是體弱。這藥方對着她的症候來補,每隔幾日都會有添減,如何能斷?
陸迢用眼神告訴她不行,瞧着她烏亮的眼睛黯淡下去,他卻又生出了不忍。
陸迢稍稍一頓,“我陪你一起喝?”
這麽多天,從來都是別人看着她一碗碗喝下苦藥,細想想,應當是不好受的。
秦霁欣然答應,“我再給大人端一碗來。”
案上這碗藥又放了些時候,已經變涼。陸迢道:“不必,這碗我喝。”
綠繡新端了藥來,秦霁和陸迢同坐在案邊,一起喝下藥。
藥碗放下,她瞥了眼陸迢面t前那只見底的空碗,“大人覺得苦麽?”
陸迢勾了一下舌尖,“苦。”
秦霁抿唇一笑。
陸迢陪着秦霁喝了四日的藥。
仲冬過半,金陵的天仍是晴日為多,榴園枯黃的枝葉在粼粼光照之下,露出別樣一番生機。
這樣好的天氣,秦霁午後小憩一回,醒後已是傍晚。
她叫綠繡陪着去了園中散步,大夫說若是再有極為犯困的時候,就多走一走,不要第二遍睡下去。
她尚未走多遠,便在園中遇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洛瑤也未曾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她,今日永安郡主帶她赴冬宴,席間有不少的年輕公子和小姐,一一認識了不少。
回程時,恰遇見陸迢,便到了他的園中。郡主和陸迢兩人去了屋內說話,她心情很不錯,索性自己逛逛園子,不想會在此遇見秦霁。
她對着秦霁招了招手,“蘭姑娘,好久不見。”
她上次說自己不是玉蘭,洛瑤這回便換了較為妥當的稱呼。
洛瑤拉着秦霁坐下來,解釋完自己順路後,真心實意道:“你和世子兩人住在這裏,倒比國公府還要好。沒有長輩拘束,行動也能肆意許多。”
沒有拘束,行動肆意?
同自己這段時間似乎毫不相幹。
秦霁點點頭,“還好。”
說完違心話,她下意識輕嘆。
洛瑤看出她的敷衍,覺得這人未免太不識好歹。
“錦衣玉食,仆婢侍奉,這樣舒服的日子你為什麽還要嘆氣?”
酸意從心底冒出,洛瑤提了提裙擺,問道:“莫非你不喜歡世子?”
喜歡陸迢?
她從沒想過“喜歡”二字能和陸迢的名字能同時出現。
像是一根筷子和一朵雲,怎麽都無法将二者聯系起來。非要聯系在一起,她的答案也是清晰明确的。
秦霁道:“不喜歡。”
不喜歡被強迫,不喜歡被桎梏,不喜歡忽好忽壞。
更不喜歡——忍耐。
三個字叫洛瑤如鲠在喉,她張了張嘴,過一會兒後才發出聲音。
“堂堂國公府世子,門庭顯赫人品像樣,出手還大方。不僅偏寵你帶你躲清淨,還願意給你名分。”
扪心自問,這樣的條件若是擺在自己面前,就算只是做妾,她也未必不願。可這個女子卻見不出半分高興,未免太不知足。
“他對你還不夠好麽?蘭姑娘,你大可坦誠一些,我如今對他無意了。”
山銜金烏,緋色的雲霞抹在天邊,東際綴着一彎淡色的月。
隔着昏黃的殘陽,彎月不甚明顯。
陸迢對自己好麽?
他給她的東西的确很多,但憑心而論,秦霁并不在乎這些。便是在乎,也有其他人願意給她。
不管以前還是現在,對她好的人都有很多,可陸迢……
他算其中一個麽?
秦霁不知如何判斷,只回答:“我以前過得更好。”
若以前過的是餐不果腹,饑寒交迫的日子,那她現在一定會很喜歡陸迢。
可秦霁不是。
她不僅衣食無憂,還被很多人疼着寵着,平時連句重話都聽不到。
秦霁是被愛澆灌長大的小孩,自然不會覺得這個金籠子有哪裏好。
她說完便回了竹閣。
書房內,陸迢合上窗,将看到了人的永安郡主請出榴園。
晚間,秦霁自己喝完藥,沒再要陸迢陪。
今日是第五日。
秦霁在書案邊俄延許久,直到燈燭只剩下短短一截,照出來的火光幽微許多才上床。
陸迢一直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