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
第 56 章
翌日, 竹閣偏廳。
八仙桌上秦霁同陸迢對坐,一起用早飯。
昨夜飲了酒,兩人面前都是一碗百合銀耳粥, 名字好聽,吃起來卻是寡淡無味。
秦霁這邊額外擺了一碟蜜餞烏梅。
這頓飯吃的安安靜靜,兩邊只偶爾有瓷碗和調羹碰在一處發出的脆響。
秦霁先吃完,放下調羹, 本就安靜的偏廳變得更安靜了些。
綠繡看見秦霁面前空了的粥碗,放寬心, 在一旁笑道:“大爺一來,姑娘的胃口也變好了呢,前幾日總是兩口便放下碗,怪叫人擔心。”
秦霁正在吃蜜餞, 聞言把那小塊梅幹吞下, 淡聲道:“他還不配。”
陸迢捏着調羹的手一頓,舌尖創口被溫熱的粥給燙到,抵在上颚。
短短四個字叫綠繡瞬間變了臉色, 驚慌失措。她忙觑向陸迢,那邊的臉色今早便不怎麽好,如今更是沉得能滴水出來,一時驚吓更甚。
她本想緩和一下這詭異的氛圍, 替姑娘在大爺面前說兩句好話, 眼下情境倒像是在二人中間點了把火。
姑娘怎麽能這麽說話t!
綠繡見過陸迢發脾氣的時候,大爺這些日子對姑娘雖好, 可他絕不是那由人挑釁的寬容主子。
三年前, 在他房裏伺候了五年的大丫鬟想要跟了他,不知從何處弄來一些虎狼之藥摻進了大爺夜間要喝上一盞的茶水之中。大爺還未喝下就發現了, 當即便令拖出去打五十個板子,另行發賣。
可五十個板子下去,哪裏還有人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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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鬟還是老太太身邊常嬷嬷的侄女,有幾分姿色,性子也是诙諧易處,只一時急功近利,走了歪路。老太太知曉後提了一嘴,叫留條命。
誰也沒想到,平日瞧着溫潤如玉的大爺,在此事上卻是鐵了心。怎麽說那丫鬟也盡心服侍了五年。她受刑前吓傻了,還假意嗔着大爺說這是逗她玩呢吧,繼而說些沒影的話出來。
結果大爺直接叫剪了舌頭,五十個重板後叫扔回了她家。
這般嚴酷的手段,國公府的下人有目共睹,姑娘應是不知的,否則也不會如此不要命當着他的面挑釁。
綠繡暗惱自己真是多嘴,招出來眼下這副水深火熱的場面,她深吸一口氣,打定主意要替秦霁圓回來,嘴邊提笑,“大爺,姑娘的意思是——”
陸迢冷聲呵斷,“出去。”
綠繡又深吸一口氣,到底沒這個膽,垂着頭快步走了出去。
偌大的偏廳只剩下陸迢秦霁兩人。
陸迢不緊不慢地擦完嘴,放回錦帕。視線掠過她眼底青黑,啧了一聲。
“琢磨一晚,只能想出這幾個字?”
秦霁道:“沒想,這是實話。”
實話?
陸迢心頭一刺,譏道:“原來如此,秦姑娘心高氣傲,現下卻只能委身于我,真是可惜。”
秦霁忽略所有嘲諷的語氣,點頭表示贊同,“正是如此。”
一如初見那日在馬車上,不卑不亢,不躲不避。
陸迢擡眼睨過去,她垂着眸,無甚表情,在小口吃着解酒用的蜜餞。
好得很。
陸迢下颌繃緊,冷然站起,掠步往門外去。
“陸迢。”秦霁忽而開口,用力拽住他經過的衣擺,“要這樣多久?”
他在她身側停步。
秦霁緩了緩,道:“是你把我從花樓帶出來,我一時無物可還。如今你覺得有趣,要留我在此處供你取樂,我認。”
這話沒說完,陸迢側過身來,丹鳳眼淡淡垂下,蓋住眸中半闕郁色,這般居高地俯視着仰臉向他的秦霁。
秦霁臉上一派沉靜,唯獨眸中有水光閃動,“便是囚犯也有刑期可盼,那我呢?我要等多久?”
她昨夜酒醒後便沒再睡,一直熬到現在,聲音輕到快要飄起來。因着此時偏廳安靜,這些話仍是能毫無遺漏飄進陸迢耳中。
像斷線風筝上系着的那段絲線,雖然細不可見,然而行經時碰到了,或深或淺總要留下一道口子。
這絲線此刻仿佛纏在陸迢的喉頭,緊緊束着,勒出一道道并不顯眼又切實存在的細痕,作痛作癢。
他一直以為她是團軟棉花,搓圓捏扁之後露出來的那點脾氣也不過如此,稍吹吹就不見蹤影。
可今日一早,從這張嘴裏吐出來的每句話都像刀片。
韌,薄,銳,傷人無形。
他不配。
他給她的日子被比作刑期。
陸迢今日才算碰到了這團棉花裏藏着的硬刺,這刺紮得他怒火中燒,欲訴無門,偏偏不能聲張。
他下颌繃緊,掌心緊緊扣着那枚白玉扳指,靜默着睨她半晌,最後卻是洋洋笑了出來。
這個人樣貌生的極好,眉宇輪廓皆是精心雕刻般的英朗出衆,偏生還綴着一雙丹鳳眼,笑時像含了情,有一股矜貴的風流。
陸迢這樣笑着,捧起面前這張可恨要勝過可憐可愛的小臉,“本官也不知,或許等我娶妻的時候,又或是——”
他俯下身,在她腮邊親了親,聲音冰冷又刻薄,“等你讓我玩膩了的時候。”
秦霁到底是個才及笄的小姑娘,她花了一夜安慰自己,去想以後,告訴自己并非全然無望,這才撐出今早冷靜的樣子來。
此時幾乎要被他一句話打回原形。
鼻尖驀地一酸,她忙掐着腿生生把淚給忍回去,隔着不過尺寸的距離望着他。
露出一個十足虛僞的微笑,“嗯,好,王八蛋。”
她上次說這三個字還是兩年前清河教她罵人的時候,秦霁跟着念了一遍,并不喜歡,她原以為自己永遠都用不上這些字,如今卻碰到了一個真正當得起它的人。
陸迢被罵也不見惱意,唇邊的笑意少了刻薄,粗粝指腹在泛紅的眼尾撫了兩遍,輕聲贊嘆,“好厲害,今天還沒哭呢。”
秦霁眼眶随着他這句話一熱,立時咬住唇肉,推開他的手轉了回去。
又是昨夜那般,緘默相對。
陸迢出來時面色如常,然而步履比往常快了許多,緞面皂靴踩上游廊時森沉的聲音足使人提心戒備。
綠繡站在偏廳門口,直望着他的身影從游廊消失,才緩下一口氣。
還好沒發落姑娘。
方才裏面沒什麽動靜,然而唯一聽清的兩個字足以吓得她神魂俱散。
陸迢。
姑娘竟敢直呼大爺的名諱,便是上回京裏來的一位閣老,也只喊大爺的表字。
綠繡重新進了偏廳,看見秦霁還坐在八仙桌前,手裏掂了個蜜餞,一點點咬着。
綠繡走上前去,才看見她臉上挂着兩串淚。不知是不是眼底那片青黑的緣故,襯得臉上的白不像往日清透,反顯得人虛弱。
有這眼淚一撲,看着愈加可憐。
她把本要勸秦霁別惹大爺的話咽了下去,轉而取出帕子,替她拭淚。柔聲哄勸,“姑娘,快別哭了。都怪奴婢,多嘴說些有的沒的。”
秦霁搖頭,推開了她的帕子。“不關你事,是我昨夜喝了酒,現下頭有些疼。”
她深吸一口氣,唇角稍提,如常一般微笑,“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坐會兒。”
綠繡出去後,秦霁咬完最後一口蜜餞梅子,梅肉酸酸甜甜,咽下去時,卻在喉頭發苦,苦得她眼角又滾出了兩顆淚。
她才沒哭。
只是頭疼,梅子太苦,多流了一些淚而已。
綠繡出去後便進了竹閣,綠珠今早在裏面收拾比尋常要久,到現在還沒出來。
一繞過屏風便見到了呆立在床邊的綠珠,手裏還拿着本花色的書,立時斥道:“你發什麽傻?別亂動姑娘的東西。”
姑娘來的那日除了那個小包裹,另有一樣便是由花箋封好的書冊,只是姑娘很快便自己将冊子藏了起來,不欲叫人碰的模樣。大爺的書都在書房放着,這本應當就是姑娘那本。
綠珠這回卻沒聽她的話,捧着那本書,不放心地望了一眼門外,悄聲道:“姐姐,我知道這位姑娘的來歷了。”
綠繡擰緊眉頭,也放低了聲,“什麽意思?”
綠繡捧着那書遞了過去。她不識字,亦不敢翻開,卻認識上面的花樣。
她們當初在國公府時,從一個小厮身上見過這東西。那小厮天天晚上出去鬼混,得了這冊子後安分了些,常在一邊偷懶翻看,直到他被醉春樓的人打了一頓。她們才知這冊子絕不外賣,只有那樓裏的花娘才有一本。
綠繡把那書封看了兩圈,确然同那時見過的一模一樣。
兩人對視一眼,綠珠道:“她是花——”
“住嘴!”綠繡低斥一聲,把書塞進她懷裏,面色嚴肅,“把這東西放回原處,不許對任何人提,知道麽?”
“可是——”綠珠急着辯上幾句,還沒說完胳膊就被重重擰了一下,“痛痛痛姐姐——知道了。”
綠繡走後,綠珠跪在地上把書放回床腳,繼而捂着胳膊掉了兩滴淚。
也不全是疼的,還有幾分灰心和失意。
姑娘一來,她便覺得自己看到了前程,這是大爺頭個帶回來的人,以後指不定能擡成姨娘。可這些日子過去才發現,姑娘半點不上進。人那麽多天不來,也不見她想辦法。
現下好了,姑娘的真實身份還是一個花娘。
就憑着國公府森嚴的規矩,和這不知争搶的性子,過不得幾年定是要打發走的。屆時伺候過一個花娘的事情傳出來,還連累了她們的名聲。
且現下瞞着此事就是得罪了國公府那邊,她們以後必然越走越難。
綠珠想着,又抹掉兩滴淚,心裏怨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