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章
第 57 章
應天府署, 官廳。
門房書吏送來的一封急遞打破了裏面已持續幾個時辰的沉悶氣氛。
這急遞來自京城,陸迢看完後瞥了眼下首二人,思量一番, 自己去了工房。
他一走,汪原揮筆的動作便慢下來。
“王大人,t你繼續說,昨夜為何那得月樓不讓你進。”
汪原的兒子這幾日朝着要吃得月樓的雕花蜜餞, 除卻價錢,汪原實在不知得月樓的蜜餞和其它鋪子裏的有何區別。
今早在府署外遇見王盛便提了一嘴, 誰知這人說自己昨夜被拒在門外,汪原覺着奇怪,他家可是大商戶,總不能是因為缺錢才被攔下。
倏忽又提起這事, 王盛幽幽嘆口氣, “也沒什麽,就是有人提前給包下了。”
想起昨夜自己被花兒揪着耳朵埋怨,王盛又道:“說起來那人也是豪橫, 不只包下得月樓,還請了雲衣班的娘子們過去跳舞。”
汪原鮮少去了解金陵要花大錢的吃喝玩樂,卻也知道這得月樓和雲衣班。一個吃,一個樂, 都是金陵排在前頭的銷金窟。
他附和道:“如此确是豪橫。”
“也不見那麽橫, 包下得月樓的那人還是帶着個姑娘去的。”王盛說着,回頭往門口看上一眼, 見無人, 把椅子拖得離汪原近了些。
他小聲道:“我昨夜同花兒在街市上轉了一圈,回去時正瞧見他們出來, 後頭遠遠瞧着,那扶着姑娘的身影同陸大人很是相近,郎才女貌叫人歆羨。”
汪原很快抓住重點,“你說陸大人和誰?”
王盛立刻擺手,“和陸大人可沒關系,我只說他們長得像,那輛馬車普普通通,絕不是陸大人用的那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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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原寫完最後一個字,也不撂筆,問道:“這馬車可是青篷布蓋?”
“正是,陸大人那輛可挂着牌子呢,若真是我可不會認錯。”
王盛還忙着撇清,汪原心中已經了然,沾墨的筆都變的輕盈不少。
一定就是陸迢!
*
急遞裏是一份京官遷任的文書。
應天府通判的這個缺,定給了陳天水,預計下月來應天府上任。
當今正受盛寵的陳貴妃是這位的親姐姐,她膝下六皇子如今在朝中正是得勢,陳天水這人仗着後臺好,行為一貫恣肆。
此次名為被貶,卻來了最為富庶的金陵掌要職。單看他身後那個親侄子六皇子,也知此事并不簡單。
他來金陵另有目的。
陸迢回金陵前了解過此人,與風聞一般低劣不堪。
無論此人來做什麽,金陵現下歸他管,有些麻煩能省則省,眼下便有一樁最急的。
陸迢在工房待了一下午,臨下值的時辰。他帶着幾卷河道圖回到官廳。
金陵界內水系發達,河運繁榮,于土地灌溉也是一利。今日之富庶與此脫不開幹系。
如今已至六月,端午過後不久,大大小小的汛期便要來了。年年都需做好防汛準備。
招勞工備口糧,修河堤清河道,還有需要提前安置的沙袋,一應下來是筆不小的款項。陸迢還未升上來時摸過裏面的渾水,知其有多深。
今年需得快些。
“河道衙門那邊我已經派人提前知會,金陵東邊的滁河與衛河,王大人,你去着手維護河堤的一應事宜,這兩處河堤前年才翻修,不必大動工程。”
“屬下知道了,那還有一條菱河呢?”王盛指着畫的最為緊密的那張河道圖,看了一眼汪原。
菱河是金陵的主河,水量最大,從上游流到金陵,在城中分出了五條支系,汛期水位最高,對金陵的影響也最深。
這才是要緊的那條河,涉及的關隘多,且河堤修在城外,一來一去就要耗費大半個白日。
陸迢拿過菱河的河道圖,也看向汪原,“這條由我督辦,近幾日不回來了,府上的案子便交給你暫為處理。”
汪原有些意外,伸向那張圖的手收了回來。
“大人放心。”
陸迢做事喜歡利落,安排下去後便能開始着手,是以熟稔之後,便不太能從這人嘴裏聽見什麽辛苦有勞之類的場面話。
他出了官廳之後,王盛卷了那兩卷河道圖抱在懷裏,扭頭對汪原道:“陸大人同我來之前想的很不一樣。”
他來之前聽說自己的頂頭上司才二十二歲,是國公府的世子爺。便以為陸迢是那類憑着家世好便心高氣傲,眼高手低的士族子弟。
因着在單州吃過大虧,他這次打定主意要當一個谄媚滑頭的好下屬,從前任同僚那處偷學了一肚子的奉承之道。拍馬屁的方法也學了不少,結果就用上了那麽幾回,還沒一次靈驗過。
陸大人身上也有一股傲氣,但他那股傲氣是憑着才幹沉出來的,并非虛浮之物。憑此來看,又不像個世家貴族裏出來的子弟了。
王盛的意思汪原懂,他同樣疑過一段時間,“你知道淳德縣麽?”
淳得縣是金陵邊上一個不具名的小地方,王盛家裏行商,四處都跑,故而有所了解。
“那兒窮得很,地方也不好,整個縣都是窮的。早些年我兄長去過一回,那次他虧得最慘,時常念叨。只後來聽說又好了些。”
汪原點點頭,說道:“陸大人曾在那邊當過兩年的知縣。”
王盛聽後咂舌,滿臉震驚。
這樣的家世到那種地方去兩年?要是輪到自己,他寧可回去行商。
*
便是不知明日要出城一事,趙望憑着今早的情況也明白,應當直接回國公府。
這回要在城外住上一段時日,要帶的物件都交松書收拾出來。
陸迢換下了官服,松書在一旁道:“大爺,夫人剛去了老太太那邊,應還要待上一段時間。”
陸迢颔首,稍頃便出了院子。
去到安正堂時,裏面的人正在看茶。給老太太和永安郡主各行過禮,陸迢在下首坐了下來。
他說完要在城外住上幾日,梅香也重新泡好了一杯茶。
“這是公務,你自當好好去辦。只是端陽節沒多久了,也別光顧着忙,過節記得回來一趟,一家人團團圓圓才有樣。”
老太太的話,梅香向來聽得仔細,這個團圓暗含深意,定是指老爺端陽節要回來。
她光顧着耳朵,松懈了手下。
一杯熱茶全潑在了陸迢手上,茶盞摔碎在地時還冒着滾滾熱氣。一幹人瞬時沸了起來,急切的說話聲此起彼伏。
尋藥膏的尋藥膏,接涼水的接涼水,地上的碎瓷也來了人去收拾。
一堂的人裏最為鎮定的反倒是陸迢和他母親。
永安郡主扶住急着要走過去看的老太太,“母親,你別擔心,他又不是小姑娘。”
老太太仍皺着眉,聽見這話不太高興,“那水是剛起的沸水,皮厚也不經這麽燙。”
陸迢已經掀起月白寬袖,見狀自己走了過去,“母親說的是,祖母,我當真無事。”
他一面說,一面将那赤着的半截小臂送到兩人眼前。那茶雖然冒出來的熱氣多,卻不算太燙,不至于如此大驚小怪。
然而,三人目光一齊落下的那刻,臉色也跟着一齊沉了下去——
那截赤着的手臂上最紅的還不是被熱茶燙過的地方,而是五個彎彎的指甲印。
他昨夜沒回府去做了什麽可想而知。
拜秦霁所賜,面前兩道目光一起攝過來時,陸迢終于在人生的第二十二年知曉了“尴尬”二字究竟是何種體會。
昨夜秦霁掐得用力,卻感受不到丁點疼,原因便在于此。
陸迢面不改色,如常道:“祖母,母親,此次出城還有一應事物需要籌備,此事急迫,我先回去安排示下。”
他拿出公務當幌子,二人亦無話可說,永安郡主眉梢一挑:“回去吧,記得給手上些藥,留了疤怪醜的。”
*
五天過去,陸迢一直沒來。
榴園白日裏越發過得安靜。
夤夜時分,竹閣內的燈早已熄滅,滿室昏黑。只在半開着的松鶴雕花格窗下,烏木小案的案面上淌了一段窄窄的,不甚明亮的月光。
伴随着輕輕一聲吱呀,案面上那段月光變寬許多,繼而一道影子又覆了上去。
秦霁探身從外面爬進來,她站定後合上窗,繞去床後拍掉衣上翻牆時沾到的土粒。
她從許久之前便在留心偷偷盯着她的兩個暗衛,這幾日他們盯着她的時間變長了許多,只有熬到這會兒,這二人才會歇息兩個時辰。
這一點他們是比不過秦霁的,她會睡上一整個白天。
陸迢已有四日沒來,秦霁翻了三夜的牆。這裏的牆太高,也無洞能鑽t。于秦霁而言,什麽都不憑借就要翻過去,實在很難。
今夜她又試了西面的牆,不僅沒能翻上去,還摔了一跤。
秦霁躺在榻上,全無睡意。
她今日吃飯時見到了一個纏着五色絲的角黍,綠繡說端陽節只有幾日了。
去年的端陽節,她還在京城,在家裏,和秦霄一起包粽子。
好像一切都是在那個端陽節開始的,兵部上書要做一批兵器充實軍庫,急送邊關。然而這兵器不是想做就做。
除卻應有必要花費的礦物和錢財,還需有一名品級相當的文官來督造,為其負責。
爹爹因着多年前送糧一事,與邊關的慕将軍多出了一份交情,彼時二人都還年輕,守着君子之交,雖未見過一面,但致問的信箋卻是年年都有。
爹爹聽他提過此事,因而從一衆推讓之人裏站了出來。多年之前運糧一事與戶部有關。此事同樣與戶部相關。
他什麽都知道,仍是出了面,端陽節都沒在家過就趕去了外地督造。
直到年末,那批按說該送去邊關的兵器忽而查出來有一批出了差池,二十萬兩打出來的東西成了一堆廢鐵,爹爹也因此事了無音訊。
狄太傅那日雖拒絕了自己,但他也說叫她好好躲着。她和秦霄不出事,爹爹未必會有性命之憂。
可是自己能躲去哪兒呢?
那天離開狄府被陸迢帶回來。他對她說“算了”的時候,秦霁有過一兩回可恥的閃念。
可現下,那一兩回的閃念再也不會出現。
榴園并不安穩,金陵于她一樣,不過是一場噩夢的兩個地方。
這噩夢已經持續太久,秦霁不想再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