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
第 50 章
應天府署, 官廳。
汪原将案上收拾得幹幹淨淨,騰出一片空處來泡他新得的龍井,悠哉游哉, 怡然自得。
茶泡好後,不忘同僚友好,倒上一盞遞給鄰座查着呈文的王盛。
“王大人,別看了, 您今日就這一個案子,看完了下晌做什麽去?”
王盛聽後嘆一口氣, 也覺得這話有理。
這幾日應天府本就沒幾件要事,稍費些功夫的都被上首那位不見行跡的陸大人給攬了下來,他辦完上次那件案子後,便又閑了下來。
他接過那杯茶, 茶香缭繞鼻間, 正要飲下時,又聽見汪原問他,“你臉上這個巴掌……不, 印子在哪兒弄的?”
王盛剛含入口中的一口茶險些噴到還未蓋過公章的呈文上,幸而用袖子擋了下來。
汪原閑坐無事,見他好幾天都是唉聲嘆氣,今日直接挂了彩, 一門心思要把這事打聽出來。
他不厭其煩地追問, 王盛支支吾吾大半天,最終架不住他動之以情, 長嘆一聲後說了出來。
“還不是前幾日那盒子西施妝, 我拿回去剛送給雲兒的時候,她分明高高興興, 我一念出這胭脂的名字她就翻了臉。雲兒說她從沒提過哪個胭脂好,問我那個女人是誰?我不說她便大發脾氣。”
“我花了幾天也哄不好她,于是回了花兒那裏,把那瓶胭脂送給她,偏給她看見了我脖子上的印子,便也不容分辯地問那個女人是誰。”
王盛說着說着語氣竟帶了些冤枉,“這有什麽好問的?直接拿着不行?”
汪原心裏罵他活該,嘴上仍是安慰道:“總是心裏有你的份才想着争吵,若是就那麽接下來,才是全無情誼呢。”
兩人的話音悉數傳入尚在廊下的陸迢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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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迢停了下來,背抵着廊柱,置身一片蔭涼之下,取出昨夜榴園傳來的信。
他神情淡淡,腦中卻開始不斷冒出猜測。
秦霁哭是因為這個?
陸迢這些日子未去過榴園,就連榴園外的延齡巷都不曾靠近。
那天夜裏,陸迢倏爾發現,如此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竟占去了他大半夜的心力。
這太過無稽。
因而他停了停,不去找她。
展開寸長的細卷,箋紙白且薄,置于手中,不過半掌大。
稍稍用力,便會撕碎,就好像他的外室,弱到不堪一碰。
近況而已,他遠不至于躲着她。
這封密信上說的什麽其實不必細看,他交代過,無事莫來信,既然來了,便只能是秦霁出了門。
她要做的事,他心裏有數。
陸迢既不打算幫,也不會發狠攔她,只看她自己能做到如何。
眸光落在箋紙上,掃到墨跡略為停頓的“鞋臭”二字時,薄唇揚了起來。
她總能把他逗笑。
餘光發覺有人影漸漸靠近,陸迢斂了笑意,捏着紙負手身後。
瞥了眼趙望,他一路跑來,額上冒出了不少的汗。
陸迢淡聲問道:“出了何事?”
趙望彎身拱手,話趕着話,“大爺,西平街上一家酒樓前的搭作材倒了下來,壓着了不少人。老太太她們今日正走在那邊,梅香姑娘現在大堂裏哭的厲害。”
陸迢即刻往外走,“備馬,點二十個年壯差役同我過去。”
*
西平街有金陵最大的戲樓,慣來是熱鬧人多的地方。趙望所提這酒樓尚在修葺,已經修到了第三層。因而供木匠們上去修葺的搭材作也有了快三丈高。
每一丈高都是立杆順杆層層交疊壘上去的,每杆都是比碗口還要粗的杉木,更別提上面還放了不少修樓用的東西。
搭作材轟隆塌下去的那刻,路邊行經的人皆無處可躲,聲聲慘叫湧出喉嚨還未續上音就被悶頭打斷,換來緘默的鮮血飛濺。
陸迢到的很快,他下馬時,陸悅正眼淚慌張的站在邊上喊他。
“大哥——”
陸迢心頭一沉,先将帶來的人手安排下去救人,繼而才向她走過去。
陸悅被這副場面吓住了,哭哭啼啼地只一聲聲喊着大哥。
陸迢不耐低喝,“陸悅!”
喚回了她的神後,陸迢攏眉問道:“祖母現在何處?”
“祖母……祖母不在這裏,我們一起來看戲,她半路又覺難受,先回去了。大哥,你救救洛瑤,她被壓在下面。你快救救她!她剛剛在那兒!”
陸悅說着眼淚又掉了下來,伸手指着搭作材中間血紅的一團,粗壯的木杆橫豎堆插,建材雜物堆在其中。
“知道了,你在此也無用,先回府去。”陸迢說完,便往她指的那處去了。
眼中所見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所聽為四處傳來的呻吟聲和哭聲。
陸迢眸光微沉,循着能落腳的地方踩下,輕易發現了粗木下的一件珊瑚紅長裙的一角,上面繡着金絲線,是祖母前幾日提過的千絲錦。
那裙角上蓋着層層瓦木,瞧不出半點在動的跡象。
“洛瑤——”陸迢喊她的名字。
他不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心中十分清楚,這種時候,輕易昏睡不得。
陸迢站起來,扶起一根正正壓在洛瑤上邊的立樁,擡眼就是邊上正試着跟過路百姓合抱一根木樁的差役。
那處有一塊支起來的空隙,人且死不了。
他厲聲沖那邊的差役喊道:“過來。”
那差役見是知府在喚,忙放下了手中剛擡起一寸高的立樁,轉去了另邊。
剛好過一點,那巨重又壓上後背,胸腹快要被擠的喘不過氣來,秦霁抵死撐着手肘,這會兒真是連想哭都不行。
一點辦法沒有。
許霖見狀憤然不已,要拉住那個差役不讓走,“官爺,你好歹先同我一起把她給救出來,耽誤不了多少功夫。”
那差役正急着去獻殷勤,把手一甩,“她不是還好好喘着氣?死不了,那邊才是要緊。”
許霖又怒又急,卻知不是發作的時機,只得蹲下來,俯身将那木頭稍稍抱起來,叫秦霁少承些重。
“姑娘,這樣可好受些。”
的确要t好過不少,能喘氣了。秦霁咬牙,忍痛把腿往前面挪了挪,借力拱起背。身上壓着的木樁動了動,幾處碎瓦當沿着滑了下去。
清慘的聲響,将身後那一聲聲的“洛瑤”給壓了下去。
秦霁頭腦還清醒着,她好不容易跑出來,絕不能叫這人給發現。
她在好些木樁雜物的重壓下,給身前騰出了一小片空間。
低頭道沖裏面道:“醒着麽?快點爬出來。”
“嗯。”
女童哽咽的聲音驚到了許霖。
這樣嬌柔的姑娘身下,竟然還護着一個孩子?
小孩爬至一半,剛把頭伸出秦霁胸口,倏爾兩人又塌了下去。
“我……”秦霁眼角流了好些淚出來,張嘴只能發出氣音,她快要沒力氣,實在是撐不起來了。
小孩的頭也被她壓了下去,秦霁斷斷續續地呼吸,靠擠迫自己為身下的女童留出一點兒空間。
許霖見狀更用力地往上擡起幾根木樁,卻無濟于事,一道腳步聲由遠至近,急停在了兩人旁邊。
是狄若雲。
她遠遠發現了被壓在底下的秦霁,此刻一臉愧色,先是對許霖道,“你再用些力,擡高些。”
許霖照做後,她也蹲下來,跪趴在地上,一點一點拖出了那個小女童。
空間忽地大出來許多,方才這兒本就有個空隙,只是要護着孩子,兩個人疊在一起便擠得不行。
一會兒後秦霁也由狄若雲拉了出來。
方才那個差役轉頭要來幫忙,見這處已經好了。讪讪笑道:“這不是沒事嘛?”
許霖這會兒的火氣全冒了上來,“呸,人命關天還想着獻媚!活生生的人就在你面前你都不能先救——”
他的聲音不小,陸迢抱着剛挖出來的洛瑤,皺眉回首。
許霖這會兒看清了那差役獻媚的人的臉,正是那天夜裏陸姑娘喊的兄長,一時又是震驚又是不解,怔在了原地。
陸迢的目光輕而易舉繞過他,落到了正被另個女子攙扶着走路的——
他的外室身上。
方才被壓在底下的,是她?
眉心緊鎖起來,他伫立在原地,注視着那道單薄又狼狽的身影。
平時穿在她身上像一汪清泉的水藍長裙,現下勾破了好幾處,到處都沾了灰和土。
陸迢細細打量了一遍,其上并無血跡。
那身影越走越遠。
她這般怕疼的人,若是真傷到哪兒,此時定走不了如此之快。
陸迢的眸光暗了下來。
方才喊了這麽多聲,秦霁不可能不知道他就在此處。
這是躲他?
很好。
秦霁将折近一條巷子時,腳步稍頓,往身後看了一眼。
陸迢正抱着一個紅衣姑娘,背對着她往回走。
兩彎青眉微微蹙起,渾身忽地開始泛惡心。
狄若雲扶着秦霁,以為她定是傷到了哪裏。
一改之前冷漠加嫌棄的模樣,語氣都因着愧疚變得溫和。
“你沒事吧?我方才不是故意——”
秦霁嗯了一聲,神色緩下來,對她輕輕一笑,“不要緊,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