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章
第 49 章
今早出門還好好的天, 才進府署就變了樣。
濃灰的雲卷起一片片狂風,忽然之間就下起了雨來,一個時辰過去也不見消停。
碩大的雨點接連敲打着官廳上頭的石灰瓦片, 烏拉烏拉的聲響叫人心煩。
王盛不知第幾次擡起頭,剛張開嘴,還未來得及發出一個音就被身旁人搶了先。
“唉——”
汪原重重嘆一口氣,伸手合上他的嘴。
“王大人, 你消停點,再嘆這苦氣都要傳到我身上了。”
他說完望了眼陸迢已經空了的桌案, 應是去了工房查河堤維護的事項。
年年夏季,金陵那條菱河都要漲水。
去了也好,汪原就盼着他走。今早一來,他就看出陸迢心情不好, 光是坐在那兒就壓着周邊人喘不過氣。
好不容易把他盼走, 這邊又嘆上了。
汪原奇怪得很,這兩人怎麽今早一進官廳都是這樣。
到了下值的時辰,雨小了些, 潇潇細雨氤氲着金陵的黃昏。
趙望撐傘等在官廳外,先一個見着如釋重負的汪原,拍拍自己的肩說不容易,随即飛也似的走了。
好一會兒才見着自家大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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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馬車, 他思量一番, 還是問出來的好。
“大爺,今日去哪兒?”
好一會兒, 低沉的男聲傳出, 浸入漫天連連的陰雨之中。
“回國公府。”
*
國公府,安居堂外。
青屏在廊下撐開一柄青面油紙傘, 扭頭對洛瑤道:“來時便在下着,這會兒晚飯都用完了,雨還未停呢。”
洛瑤笑着提起裙邊,“又不遠,一會兒就回去了。”
若不是這雨,她也不好在陸家老太太房裏待上一整天。
她們正要出去,老太太跟前的梅香匆匆趕了過來。
“表小姐,稍等等。”
洛瑤退回廊下,回身迎向來人。
“姐姐別急,可是還有什麽事?”
梅香笑吟吟的,眼睛稍彎就成了一副月牙。她打趣道:“有事可不敢找您,老太太要心疼的。”
說着遞過手裏一柄紫竹牡丹油紙傘。
“老太太方才聽說還在下雨,特叫我拿了這柄傘送過來,這是前些年永安郡主特意給挑的大傘,怕給你淋着了。”
洛瑤雙手接過,這傘沉甸甸一把,傘柄處雕了一圈螺紋,拿在手中很有分量。
她與青萍別了梅香,換上這把傘撐開,轉瞬排開了頭頂這片細密的雨絲。
十二根傘骨上面封着三層塗了桐油的傘面,就連雨落在上面的聲音都比旁的傘更好聽些。
洛瑤看向身旁的青屏。
心嘆這還是頭一回在傘下,兩個人同時不必縮肩收裙。
果然要傘大才能避風雨。
洛瑤摸了摸傘柄上嵌着的珍珠。
圓潤,冰涼。
以前沒有這樣的傘,現在卻能看見影了。
要是這柄傘能永遠罩在頭頂該有多好。
想到房中那只簪子,還有茶坊處那個倏然消失的女子身影。
她心念一轉。
或許……未嘗不可。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沿着花磚石徑一路行到國公府的園中,遠遠就見到了那片穿着朱紅官服的身影。
陸迢朝這邊走了過來。
洛瑤心中微動,想起昨日冒犯了他的事,主動側到一邊,待人近了,才問道:
“表哥這會兒可是要去看祖母?”
陸迢不去,瞥了一眼她打着的傘,反問她,“你剛從安正堂出來?”
語氣同以前一樣,并無芥蒂。
洛瑤心裏舒了口氣,笑道:“是呢,先前雨大,索性陪祖母一道用了晚膳才回來。”
陸迢颔首,提步便往回走。
眼見人就要從她身旁經過,洛瑤只糾結短短一瞬,便做出行動。
她按住青屏,自己從傘下走出半步,對着陸迢欠身。
“表哥,昨日之事,是不是我冒犯你了?不論如何,我先在這給你賠個不是。”
湖藍的長裙在細雨中微微擺動,佳人淚眼相望,顫聲幾欲凝噎。
陸迢回首,聽她說完後輕點下颌,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嗯”?
洛瑤回到傘下,有些琢磨不清這個字是什麽意思,盯住他即将遠去的背影。
莫非還是在計較那條帕子?
何至于此。
果然,這人才邁出去,又停了下來。
洛瑤松一口氣,暗暗挺直了背。
陸迢回過身,遞去一盒胭脂,青白瓷的胭脂盒上繪有一株紅花。
“這種胭脂,你喜歡麽?”
他聲音裏罕見地含有一絲疑惑,這份疑惑糅合了他眉眼間的冷厲,整個人看起來好接近許多。
這人突如其來的轉變叫洛瑤楞了一瞬,随即她臉上便綻開了一抹迎合的笑意。
“喜歡的。”
她說完就要去接,然而才擡起手腕,那瓶胭脂倏爾從眼前收了回去。
洛瑤擡首看他,生硬地在耳邊挽了一圈碎發。
“有勞表妹。”陸迢對她微微一笑,不做解釋,移步回了自己院中。
今日這雨淅淅瀝瀝下了整天,直到半夜才停下來。
雨聲方歇,蟬鳴又起。
陸迢從床上坐起,腦海裏仍是今早那副畫面。
秦霁從他身上起來的時候,臉上仍是若無其事的神情,眼睛除卻稍稍亮了些,也沒有別的什麽。
然而,憑着那滴砸在他手背的淚。
陸迢終于明白了她收到胭脂的反應。
那不是羞,更不是高興。
而是傷心。
他的外室又叫他困惑起來。
既不是胭脂的錯,還會是什麽?
總不能是他?
陸迢自覺昨夜對她已經算是很不錯。
因一時不忍答應了她要輕些,一直到最後,他都在應着自己這句話。
秦霁推一推,自己便停了下來。
難不成她——
陸迢捏了捏眉心,停下荒唐的猜測。
秦霁還說了兩件事。
弄丢了發簪,賠不起。
還想出去一趟取藥。
她實在會找時機,陸迢只能把後面那個也應下來。
還有什麽可哭的?
想了許久,仍未理出頭緒。
上回叫他這樣難解的還是棋譜上一盤殘局。
一直到分夜的鐘聲幽遠傳來,陸迢才從這片紛擾的雲霧中抽身而出。
望着窗外透進桌案的明月光,他攢起眉頭。
自己莫不是瘋了,想她做什麽。
一個外室而已。
她的喜怒,與他無關。
*
一連幾日,秦霁都未在榴園見過陸迢,心情好了不少,連帶着腿上的傷也痊愈地快了起來。
出門取藥材這天,是個晴天。
秦霁打開自己來時帶的那個小包裹,裏面現下只剩一張五十兩的銀票。
匕首,藥,還有火折子。
都因着陸迢沒了。
她藏好銀票,先一步出了榴園,在馬車上等着綠繡。
好些時候過去,才見綠繡步履匆匆走過來,到了馬車邊上,她站着停了會,眉心稍蹙,似在緩緩身上的難受。
“上來吧。”秦霁打起車簾,探出身拉她。
“叫姑娘等久了。”綠繡歉意地笑。
沒一會兒,她拉起裙擺去看自己腳上的繡履。兩只被擠得鼓鼓的氈青圓履頭怼了怼車廂上的木板。
她覺着不大好意思,低聲給秦霁解釋。
“奴婢這鞋不知怎麽了,好好穿着忽然有些別扭。”
“不要緊的。”秦t霁知曉其中緣故,做出不在意的模樣。
她打起車軒處的竹簾子,視線偏向窗外。
榴園的門匾一如她來之前,方方正正,一絲不茍。
這兩個字已經不若初時見面那般叫她害怕了。
馬車向前駛去,桐柳掩映下,榴園的朱檐碧瓦漸漸被鎏金的日光抹去輪廓。
秦霁默默放下竹簾。
榴園的這段日子,不算有陸迢的那部分,其實還不錯。
可若是沒有他,她或許也逃不出醉春樓。
秦霁坐在馬車上,掐起了自己的幾個指頭,将前面的掐出一個深深的指甲印後,又換上後面一個。
指尖上的疼勉強攔住了心裏的難受。
總要付出點什麽的,不是嗎?
她把自己的清白給他,換來眼下這個離開的機會。
這算不得虧。
雖然他的人品不好,但是他的皮囊也不差。
她不虧的。
秦霁自己安慰自己。
只要離開就好了,離開後她就是秦霁。
禾雨的一切與她無關。
綠繡自上了馬車,一直歪着頭在看着自己的鞋,沒有注意到秦霁的不尋常。
她将鞋伸出,幾個腳趾在繡履裏擠來擠去,好好一雙鞋今日忽然變得不合腳,也沒有可以換的——
昨夜姑娘說房裏熏人,拉着她和綠珠找了半天都沒能找出來是什麽東西。
最後姑娘指了指她們兩人的穿的鞋,悶悶不樂坐在榻上。
同姑娘相處了這麽久,綠繡還是頭回見她似要生氣的模樣。她和綠繡只好将腳下穿的鞋,還近日裏換過的,全都連夜洗了。
姑娘的臉色這才好起來,同尋常一般。
秦霁把幾個手指都掐過一遍,重新擡頭時看見綠繡還在擠擺腳上的兩只履。
溢滿了整片胸口的難過裏,忽而騰出一片空位留給她的心虛。
隔着竹簾漏縫透進的日光灑在她的後頸和背上,沒由來的發燙。
秦霁往裏邊挪了挪,躲開這片陽光。
她道:“不若待會兒你再去新買一雙,便說是我挑的。”
綠袖聞言一怔,将裙擺重新放下,笑了起來。
“奴婢自己有月錢,若是選鞋的時候,姑娘肯在旁邊等一會兒,這就夠了。”
秦霁雙手托腮,撐在膝上,又變成昨夜那副不愛講理的模樣。
“那可不行,我找大師算過的,今年不能去納鞋的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