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盛瞻和道:“紗兒覺得它是何來歷?”
覓瑜輕搖臻首:“紗兒不知。”
“無妨。”他的眸底隐匿着極淡的情緒, “既如你侍女所說,這本書是昨日出現的,想來與正虛觀脫不了關系。”
“這會兒,晏頤祥的奏折也差不多遞上了, 父皇定會下旨徹查正虛觀, 這裏頭有什麽究竟, 到時一問便知。”
她輕輕應下。
天邊傳來滾滾悶雷聲, 雨落如珠, 洗滌芭蕉葉上的濁氣。
“瞻郎。”覓瑜輕聲開口,“瞻郎覺得此書所寫,是——”
她頓了頓, 不知道該怎麽說下去。
書裏的故事當然不是真的, 只說開篇首句, 她嫁給了汝南郡王, 就奠定了全書似幻非真的基調。
但如果說它是虛假的, 又沒有刻意說出來的必要, 畢竟這就是一個胡編亂造的故事。
可她又覺得這本書不簡單, 其中大有深意,不是一個俗套的香豔故事。
她努力斟酌着說辭:“這書……寫得很古怪。”
盛瞻和道:“哪裏古怪?”
覓瑜道:“大的那些不說了, 都是空談妄論, 但在小的地方, 譬如書中趙氏的性情偏好,就與我……與紗兒頗為相像。”
“是嗎?”盛瞻和的聲音聽不出波動, “我倒覺得她和你不像。”
“有些地方還是像的……”她小聲舉例,“比如我喜歡香薷飲、讀雜論, 書裏的趙氏也一樣……”
“還有——瞻郎可還記得,新婚燕爾時, 你曾經臨張金體一事?那時,紗兒也同書中一般,陪侍在瞻郎身旁,詢問你可喜張金體……”
盛瞻和仍舊聲色淡淡:“當今世人多推崇張金體,臨它很正常,之後的交談更是尋常夫妻間都會有的,不足為奇。”
“可它寫得不一樣。”她有些着緊地盯着他,“這本書裏寫的東西——”
“這只是一本書。”盛瞻和打斷她的話,“來歷不明,胡編亂造。紗兒要把這樣的一本書當真嗎?”
覓瑜啞口無言。
是了,這是一本胡編亂造的書,她在之前不是很篤定嗎?怎麽不知不覺轉了心思?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還要他提醒了才發現。
真是叫人心驚,這一定是本邪書,不僅寫的內容可怕,還能讓讀的人移情換性,他們要盡早把它燒了——
但她還是想問——
“瞻郎,”她期期艾艾道,“瞻郎覺得,會是什麽樣的人,寫的這一本書呢?寫這樣一本書……又是為了什麽?”
盛瞻和沒有立即回答。
他撫摸着書冊,片刻,低倏一笑:“是啊,我也想知道,是誰寫的這本書?”
他揚聲命人取來火盆。
覓瑜一驚,尚來不及詢問,就見他将書冊移到燭火之上,點燃一角,置于盆中。
書冊很快被火苗吞噬。
掐絲琺琅的盆器工藝精湛,躍動的火焰燒得書冊發黑發卷,飄出一股難聞的異味。
覓瑜驚愕地看着這一幕:“這——”
“邪書移性。”盛瞻和的語氣平淡,甚至有一絲冷漠,“不如燒了。”
覓瑜半晌說不出話。
“可、可是,”好不容易,她才回過神來,“把它燒了,我們還怎麽追查寫書人?”
盛瞻和道:“幕後人既将這本書送到這裏,就說明他着意讓我們看到。燒了它不再去看,是最好的應對之法。”
她不解:“可是我們已經看過了呀。”
他看向她,平靜地詢問:“看過一遍,紗兒就不會再看第二遍了嗎?”
覓瑜一噎。
她……她回答不上來。
若是書中只有趙氏與太子、奇王二三事,她定然不會再看,不僅不看,還會強迫自己把看過的那些忘了。
可書中不止有這些。
還有那些詳實驚人的細節、詭異離奇的筆鋒,以及——
“書裏……寫了太子将正虛觀收為己用。”她低聲道,“書裏的正虛觀依然做着腌臜交易,甚至趙氏去道觀祈福時,接待的女冠道號都為靜愁……”
“我與瞻郎昨日才去了正虛觀,在觀中待了不足兩個時辰,就算撰書人奮筆疾書,也不可能在短短時間內寫完這麽一本書……”
“這本書的行文筆跡又前後一致,幾乎不可能是數人同寫……”
“所以,”盛瞻和看着她,“紗兒想說什麽?”
他的語氣和先前一樣,波瀾不驚,仿佛這世上沒有什麽事能驚動他。
覓瑜咬唇。
“瞻郎知道我想要說什麽。”她帶着點委屈地細聲道。
聞言,盛瞻和先是一怔,接着,他眉眼間的神情就融化了稍許。
“是我不好。”他握住她的手,收攏在掌心裏,“因心情煩躁之故,遷怒了紗兒。紗兒莫氣。”
他的掌心溫暖,驅散了覓瑜在讀書時升起的點點寒涼之意。
她漾起一個乖順的笑,倚進他的懷裏。
“瞻郎心情煩躁嗎?”
盛瞻和撫着她的背:“紗兒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紗兒還以為瞻郎不在意這本書,覺得它是一個笑話。”
低緩悅耳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它的确是一個笑話。”
“——但同時,它也暗藏着一線殺機。”
覓瑜一驚,仰首看向他:“這話怎麽說?”
約莫是得了她的控訴,盛瞻和的神情不複先時漠然,耐心地同她解釋:“正如你先前所說,此書着實詭異,仿佛有未蔔先知之能,然而它又在最開始就錯了,令人摸不着頭腦。”
“是。”她應和,“這也正是我想不通之處。”
盛瞻和瞧了她一眼。
“不。”他道,“你想過。”
覓瑜心頭一跳。
“……瞻郎此話何意?”
“你定然想過,”盛瞻和道,“若我與十弟沒有生來背負不祥之言,金尊玉貴地長大,是否會像書中所寫的那般,張狂無度、殘酷無情。”
覓瑜忍不住一陣心顫。
沒錯,她是這麽想過,雖然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但她真的想過。
他怎麽知道她的想法?還知道得如此篤定……是他太過了解她嗎?還是他善于揣度人心?他……在某種程度上,和那本書一樣令她感到畏懼。
“紗兒知道……”她感受着他手掌的熱度,努力維持住聲線,“瞻郎……不會像書中那般……”
“瞻郎自六歲起被立為太子,處高位、享尊榮,都不曾動搖心術,仁德之名廣布,群臣無不敬服,便是自出生始就為太子又怎樣?”
她細着聲,似要為他洗涮冤屈,打抱不平般道:“瞻郎與書裏的那個人……才不一樣。”
這是她的真心話。
誠然,她有想過,如果盛瞻和從一開始就是太子,受帝後寵愛,會不會不像現在這麽謙和,但怎麽想,她也無法把他和書裏的太子聯系起來。
就是奇王也不行,奇王的性情是頑劣了點,但不代表他不是一名正人君子,她曾數度與他獨處,他如果有什麽不好的心思,她豈能平安到現在?
雖然她并不認識真正的奇王,但奇王本身就不存在,讓人如何比較?
這也是書中一個說不通的點。
歷來王侯封號以地名為基,奇王這個封號是獨有的,因為盛瞻和而存在,沒有身患臆症的太子,就不會有封號t特殊的奇王。
書裏的十皇子安然無恙地長大,怎麽會得到這樣一個封號?
靈慧童子倒勉勉強強說得通,都是因為化解災情、拯救蒼生而得的……
“你瞧,”盛瞻和的聲音響起,“你又在想了。”
覓瑜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下意識想替自己辯解,張了張口,卻發現無從辯駁,因為他說得很對,她就是又在想了。
“紗兒、紗兒只是想些零碎的細節……”
“零碎的細節想多了,便會忍不住去想更多,直到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盛瞻和淡淡道,“這就是暗藏的殺機。”
覓瑜微有心驚,更有不解:“為何?”
她能隐隐感受到書裏藏着一股鋒氣,讓她在讀時如指拭刀尖、心拂雪刃,但要說殺機……是否有些言過其實?
說到底,這只是一本書——一本書能做什麽呢?
盛瞻和沉默片刻。
他低垂睫翼,灑下一片陰影。
“紗兒可知,汝南郡王太妃為何會忽然改變主意,不與趙府議親?”
覓瑜一愣。
“不知……”她怔怔道,回答完才反應過來,他這句話不是疑問,而是設問。
“瞻郎——瞻郎知道?”
“不錯。”他擡眼看向她,“汝南郡王太妃會改主意,是因為她去三清觀上香祈福時,遇到了一名得道隐士。”
三清觀為國觀,同樣地處京郊,與正虛觀一南一北遙遙相距,并且相比起正虛觀更得皇親貴胄的青睐,太妃去那裏不奇怪。
奇怪的是那所謂的得道隐士,還有盛瞻和在提及這四個字時的深長語氣。
“得道隐士……?”
“是,得道隐士。他告訴太妃,她意欲為郡王定下的這門親事不妥,會惹來滅門之災,若想消災避禍,需盡早打消議親,遠離女方。”
覓瑜心神一顫。
“滅門之災?”她低聲重複,不知道是在詢問誰。
盛瞻和掌首輕笑:“那名隐士在說完這番話後就深入竹林不見了,太妃差人去尋,卻得知觀內從未有此人物,又見竹林中落着一朵蓮花,當下認定自己見到了高人,對高人之言深信不疑。”
“再往後的事,你就知道了。太妃改換心意,入宮求見父皇,下旨給郡王賜婚,趙府與汝南郡王府的議親由此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