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覓瑜的手心裏逐漸沁出冷汗。
盛瞻和靜靜地看着她。
她羽睫輕顫, 眸光微晃:“瞻郎……”
“此書雜亂無章,以實寫虛,當是胡編亂造。”盛瞻和t道,“但我還是想問, 看了上面的內容之後, 紗兒有何想法?”
什麽想法?她能有什麽想法?
是慶幸她沒有嫁給汝南郡王, 直接成為了他的妻子, 不用經歷書裏的事?
還是斥責書中胡編亂造, 他與奇王——不管是身為太子的他還是奇王的他,都是端方君子,絕不會像書裏寫的那般, 行下此等有悖人倫道德之事?
覓瑜不知道, 她的心裏亂糟糟的, 不知道在想什麽, 也不知道該想什麽。
她喃喃自語:“我……我不知道……”
“這、很荒謬——不可能發生……”
盛瞻和聽了, 靜默片刻, 低頭一笑。
“也是。書中內容荒謬至極, 我們在這裏認真談論,倒顯可笑。”
他示意她把書交給他:“你是從哪裏得來的這書?”
“我的書案。”覓瑜緊張地回答, “就在不久之前, 當我發現它時, 它便已經在那了。”
“侍女說,這書是昨日我們去正虛觀後, 出現在馬車裏的。她們以為是我帶回來的書,就把它放到了書案上。”
說到正虛觀, 她又想起了書中的一個情節。
同現實一樣,書裏的正虛觀也在做着腌臜生意, 不同的是書裏的孟家效忠太子,正虛觀成了太子的斂財之所,遲遲沒有被揭發。
書裏還寫過“她”去正虛觀上香的事。
當時的“她”、不,趙氏,已經是奇王妃,被囚禁在王府裏侍奉兄弟二人,心情極是苦悶,終日不展笑顏。
屋漏偏逢連夜雨,娘家傳來消息,家人有恙,王妃之母有神醫之名,為杏林妙手,卻不知為何不能自醫,久治不愈。
王妃憂心不已,欲回家而不得,多番軟下身段,求兄弟二人派太醫給家人診治,卻始終不曾得來喜信。
焦心之下,王妃前往正虛觀祈福,不想中了道觀的招,被熏香茶水迷倒,迷迷糊糊間見一身影掀簾而入,心頭大駭,然則無力抵抗……
當然,依照書中慣例,王妃或許會被其他男子觊觎,但絕不會被其他男子得手。
所以在最後,王妃發現來人是她名義上的大伯,她實際上的另外一位夫君,太子,并得知了對方借道觀斂財一事。
接連兩次都倒在加了迷藥的茶水之下,王妃終于受到了教訓,從那以後,她再不入口陌生人送來的吃食,也再不喝一口茶水。
書中這一段的描寫重點在于道觀迷情,覓瑜卻琢磨出了更多的東西。
毋庸置疑,這是一本胡編亂造的邪書,但還是有一定邏輯在的。
比如,書裏同樣有雙生子不祥之言,十皇子因此被寄養在太乙宮,九皇子也因此謹小慎微地在宮中讨生活。
之後同樣迎來了三年旱災,不同的是,書裏解決旱災的人是十皇子。
十皇子為國祈福,祈雨有應,化解災情。聖上大喜,接十皇子回宮,加封靈慧童子,賜星君殿。
貴妃抓住這個機會,稱十皇子有救國之身,當年批命雙生皇子不祥的欽天監乃信口雌黃,背後有奸人作祟,一鼓作氣扳倒了皇後安氏,登上後位。
再之後,就是與現實同樣的發展了,九皇子被立為太子,十皇子得封奇王。
因太子聰慧,奇王靈驗,聖上對兄弟倆喜愛非常,有求必應,兄弟倆由此養成了無法無天的性子。
太子尚能遮掩一二,奇王則完全活成了嚣張的模樣,仗着有兩重封號加身縱情恣意,小時在太乙宮裏修出的清靜之心全沒了。
這也是為什麽他能在十日內迎娶王妃,長輩對他有求必應,其餘人也不敢忤逆他,自然是他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之後的兄弟共妻,無論是在王府抑或後宮,兩人都沒有刻意隐瞞,流言蜚語傳得滿城都是,但誰也奈何不得。
原因無他,書裏的兄弟倆不僅手腕高明,心性狠辣,且一致對外,往來無有能匹敵者,直到趙氏開始施離間計,才使二人離心。
值得一提的是,趙氏在一開始并沒有想過這麽做。
她性情嬌軟,頗有些逆來順受,兄弟倆對她做下如此令人發指之事,也只是默默飲泣,沒有過什麽激烈的反抗之舉。
直到太子登基,趙氏被立為皇後,于偶然間得知娘家人病逝乃兄弟二人的傑作,才在崩潰之下心生恨意,開始效仿禍國妖姬行事。
雖然覓瑜不明白趙氏為什麽要選擇這麽麻煩的做法——書裏的兄弟倆心狠是心狠,瘋癫是瘋癫,凡礙事者只有死路一條,但對她是真心的,從不設防。
趙氏如果想要複仇,在床笫間行刺不就好了?如果怕不能一擊斃命,也可以選擇下藥。書裏的趙氏同樣自小學醫,相信對她來說,配一點毒藥不是難事。
為什麽非要選擇吹枕邊風呢?還一吹就吹了四年,之後又隐忍了兩年,直到奇王兵臨城下,才一口氣先毒倒太子,後自戕殒命,反留了奇王一命。
覓瑜想不明白。
書裏的太子和奇王雖然最終反目,但在一開始是極為要好的,不然不會同享妻子。到底是雙生兄弟,自小一起長大,手足情分可想而知。
趙氏只消想一想,就能知道離間的難度有多大,也許她的枕頭風還沒吹完,兄弟倆的枕邊人就不是她了。誰能确保這對瘋癫兄弟的情意會維持多久?
趙氏這般做法,豈非舍近求遠之理?
書後面的情節也證明了,趙氏的離間計施行得很是艱難,花費數種功夫手段,才使得兄弟反目,甚至于到了最後,兄弟倆也不是死于自相殘殺,而是她的一杯毒酒,奇王還活了下來。
當然,這是一本胡編亂造的歪門邪書,裏頭的人都不能用常理來推斷,是寫書人特意要這麽寫的。
也許不這樣寫,後續的故事就無法開展?正如她在看折子戲時,喜歡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情節,寫書也是同樣的道理。
思及趙氏跳城樓之後的情節,覓瑜覺得自己想對了。
趙氏殒命後,奇王陷入徹底的癫狂,不僅命人鞭屍兄長,挫骨揚灰,還親自将趙氏遺體收入冰棺,确保其屍身不腐。
而後,成為新帝的奇王再立趙氏為皇後,并将收容皇後遺體的冰棺擺放在寝宮內,一日三餐與之對食,入夜更是躺在棺蓋之上,與伊人同眠。
行事癡狂詭異之至,令宮人無不戰戰兢兢。
直到某日午夜夢回,新帝入夢,夢見他與兄長、妻子同坐桃花樹下。
三人對弈,靜默無言。
新帝問:娘子與兄長為何不語?
兄長答:死局已定,再無生路。
妻子曰:求君垂憐。
新帝心頭一震。
畫面一轉,新帝再夢少年昔時,與兄長言笑晏晏,融融其樂。
又夢,至太乙山中。
莽莽林海遮天蔽日,亭蓋樹下山茶花開。
趙氏撷花一朵,簪于鬓邊,笑如朝露。
夢醒,長安落下冬日的第一場雪。
新帝大恸。
其後,新帝頒下旨意,恢複兄長帝號,葬于皇陵,趙氏歸葬趙家。
再之後,就是書中的最後一段,新帝重游太乙山,得遇老道批谶語。
不得不說,整本書的情節跌宕起伏,剝去那些香辭豔賦,剩下來的內容雖然少,但骨架完整,以花團錦簇為始,以茫茫大雪為終,很有一種宿命感。
就像書裏老道歌的:“世事如煙,人生幻夢。”
如果書裏的人物不是頂着覓瑜的名頭,她會很樂于……至少不會像現在看得這麽別扭,既想徹底遺忘書中內容,又止不住去思索。
不是思索那些羞煞人的情節,是——怎麽說呢,書裏的很多情節十分虛幻,漏洞百出,一段故事裏能挑出十幾樣錯誤,是說書都要被罵胡編亂造的程度。
偏偏細節詳實,尤其在“她”的自身習慣和喜好上,真實得幾乎可怕。
現實中的她喜飲香薷,書裏的趙氏也喜飲香薷。
現實中的她愛讀《實用雜論》,書裏的趙氏也愛讀《實用雜論》。
其中的一段情節更是讓覓瑜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趙氏在奇王府的時候。
某日,奇王心情大好,臨窗習字,趙氏在一旁伺候,紅袖添香。
寫罷,奇王将字帖展示給趙氏看,問寫得如何。
趙氏答:王爺筆鋒甚妙,張金風骨具足。
奇王又問王妃可有偏愛之字,趙氏搖首,曰:妾身只習得一手簪花小楷。
之後的發展不必詳述,無外乎是奇王手把手帶着王妃練字,最後練到王妃身上的故事,流于香豔春宮的俗套。
但在俗t套之前的那段劇情,雖只有寥寥幾筆,卻讓覓瑜分外心驚。
因為她與盛瞻和也有過類似的經歷,同樣是他在臨帖,她在旁邊陪侍,他臨張金體,詢問她可有什麽喜歡的字。
不同的是,她羞于說出自己只會簪花小楷這一事實,他在之後也沒有教她習字,于夫妻之道上更不似書裏的奇王那般過分。
……雖然那時候的她覺得他有些過分,但在看過書裏所寫的之後,她就一點也不覺得他欺負她了。
咳,扯遠了,回到正題。
在讀完這本書的開頭時,覓瑜之所以沒有立即把它撕了,不是因為她喜歡看,而是她發現,此書在細節方面的描寫堪稱駭人。
明明每一樁大事的發生都不合情理、不符邏輯,偏偏在小事上環環相扣,力求真實。
好像真的有這麽一個故事發生過,故事的主人公真的是她,故事裏的太子和奇王,在某種時刻也會表現出幾分她熟悉的模樣。
譬如奇王臨字一事,就真的在現實裏發生過,夫妻倆的對話也大差不離。
這不是很可怕嗎?
誰有這個能耐熟知她的性情,知曉她與盛瞻和之間發生的事,撰寫下這麽一本書,再悄無聲息地送進東宮,送到他們跟前?
撰書人的目的又是什麽?
覓瑜想不明白。
她求助地看向盛瞻和:“瞻郎可知此書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