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大半個月後,奇王的病情終于大好。
觀裏所有被這位殿下折騰了一個多月的人皆精神一振,歡喜不盡。
奇王辭行那天,以觀主為首的衆人在山門處恭敬相送,覓瑜也在其中。
臨別前,她得到了奇王的一件贈禮,道是感謝她這麽多天來的照顧,改日還會命人送來一面“妙手神醫”的錦旗。
贈禮覓瑜不覺得有什麽,她爹常言受多有愧,收禮不是什麽好事,但她喜歡他送錦旗的主意,她才出道就得到這麽大的贊譽,想必今後不愁走神醫之路。
這般一想,她對他送的禮物就看順眼起來,愛不釋手地把玩着。
山芳道人冷眼看着她的模樣,輕哼:“別人一句誇獎就讓你飄飄然了,沒有定性。”
祝晴笑道:“她又不修行,沒有定性是正常的。師兄別管她,且讓她美上幾天。”
山芳道人繼續冷哼:“你這親娘的心也是夠大,人家賴了大半個月不走,太乙宮的人都來了好幾次,你居然一點也不擔心。”
“賴着就賴着呗,左右照顧王爺是大功一件,宮裏的賞賜不會少,紗兒也正好找個練手的。”
“呵,說不定是誰練誰的手呢。”
“哎呀,好啦師兄,別在紗兒跟前說這些……”
那是覓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與奇王産生交集,在那之後過了一年多,他們都沒有再相遇,直到聖上賜婚,對方才又出現在她的生命裏,與她牽扯到一起,并且是以另外一重身份、另外一個名字。
從回憶裏抽身,覓瑜擡眸看向對面的盛瞻和,發覺他也在看着她,目光于平靜中帶着深邃,便忍不住把他與奇王比較了一番。
回憶中的奇王時常含笑,整個人帶着些懶散,說話漫不經心、沒有架子,仿佛這世上沒有什麽事能得他關心,許多話都只是他随口一提,漠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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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太子則冷靜沉穩,雖然也會笑着同她說話,但總感覺……比奇王的笑還要淡,如果說,奇王的笑只是不達心底,那麽太子的笑就是不達眼底。
他對她不冷漠,但同樣不熱情,使人察覺不到他的真心。
當然,覓瑜也沒有奢求他的真心。
她雖然對奇王有救命之恩,但那是身為大夫的她該做的,奇王贈給她的錦旗、宮裏的大批賞賜已經報答了這份恩情,沒必要讓奇王以身相許——還是她許給他,哪有因為救了別人,卻反把自己的終身賠出去的道理?
更不要說太子。按照娘親的說法,太子與奇王的記憶不相通,太子是太子,奇王是奇王。在太子眼裏,她這個妻子是忽然冒出來的,聖上自說自話給他定下的,還想着在大婚前夜逃跑,被他當場抓獲,他能這般待她已是不易。
她只是……好吧,她就是摸不準這位太子殿下的性子。
說他和善吧,是和善;說他仁德吧,也仁德;但真要說他是位和善仁德的東宮之主,她還真不敢誇下這份海口。
明明他對她有禮有節,可是……她總有些畏怯他。
哪怕他什麽都沒做,僅僅是坐在那裏,同她說話,也叫她覺得難以捉摸。
難怪她的娘親會評價太子深不可測。
嫁給這樣一個夫君,她今後的人生會變成什麽模樣?真是……令她惴惴。
覓瑜正兀自思量,盛瞻和忽然開口,問道:“在想什麽?”
她一驚,連忙收斂神思,露出一個笑道:“這羹點很好吃,我、妾身很喜歡,多謝殿下的關懷。”
盛瞻和看着她,淡然的神色瞧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你我夫妻之間,不必這麽生疏,随意稱呼就好。”
“是,殿下。”
片刻的安靜。
“不!我是說……”覓瑜倉皇地想要改口,但又不知道該怎麽改,一時漲紅了臉龐。
夫妻間的相關稱呼,她在娘親那裏聽過,夫君、官人、趙大人、姓趙的、趙得援,不一而足。
後幾個不用想了,她且沒膽子這麽放肆,前兩個稱呼是親近,但……有些太過親近,她暫時喊不出來。
還好,不管她面前的這位太子殿下心裏如何作想,在行為舉止方面都t十分得體,見她窘迫,主動開口道:“紗兒喚我瞻郎便可。”
只是這說出來的話卻讓她一呆,心想,瞻郎這個稱呼,比之夫君與官人之流也相差不離了,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要親近一些,面頰不由得有些發熱。
然而太子的話就是令旨,她不能不尊,遂忍着羞意,小聲喚道:“瞻郎。”
盛瞻和凝視着她,神情似是想了一想,方淡淡笑起,算是應下。
又是一個令覓瑜捉摸不透的舉動。他這般反應是什麽意思?覺得她喚得不好嗎?可明明是他這麽要求的;覺得她喚得好嗎?那為什麽要在笑之前想一想?
他真是太奇怪、太古怪了……
覓瑜在心裏嘀咕着,又用了一勺香薷羹。
香甜軟糯的羹點舒緩了她的大部分壓抑,她果然最喜歡這個味道,不管是清白觀裏的還是東宮裏的。
與此同時,她的心頭也升起一陣疑惑,詢問道:“殿下、瞻郎是從奇王殿下處得知,紗兒喜歡這道羹的嗎?”
盛瞻和颔首。
“瞻郎與奇王殿下一直有聯系?”
“常有書信往來。”
書信?是真的有還是他臆想中的?如果真的有,等日後相熟了,她要找機會看看那些信,興許能從中瞧出什麽門道,幫助她更好地治療他的病情……
覓瑜在心裏想着,口中繼續詢問:“恕紗兒見識淺短,這香薷羹素來只在觀裏見過,不曾在長安得見,倒是時常見香薷飲……不知宮中人更喜哪者?”
“父皇與母後更喜薷飲。”
“瞻郎呢?更喜歡飲還是羹?”
盛瞻和道:“我沒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身為太子,自當以守己克制為要,慎喜、慎惡,因此,得到這個回答,覓瑜并不意外,她的重點也不在于他喜歡什麽。
她一步步把話題推進:“那……這道羹是東宮第一次做了?”
盛瞻和看向她:“可是有哪裏不合口味?”
她搖搖頭:“沒有,它很好,與紗兒在觀中用過的別無二致。”
盛瞻和笑了笑,沒說話,表情看着像是在問她既然如此,又何出此言。
覓瑜終于說出她真正想問的話:“這膳房當真手藝高超,僅憑奇王殿下的一紙描述,便能制作出相差無幾的羹點。”
香薷羹雖然簡單,但清白觀的羹裏會加入一味特殊的藥草,是掌勺的小師叔的獨門秘籍,份量較難把握,多了苦澀,少了無味。
奇王在觀裏用過這道羹,讓手底下的廚子照着做不算難,即使過去一年多了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是太子沒有嘗過,他怎麽知道膳房蒸出來的羹點,味道正不正呢?
他會自己品嘗嗎?如果會,那麽他在品嘗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會知道這羹點應該有的味道?
覓瑜知道自己有些冒進了,她才嫁進來一天,與他相處不滿十二個時辰,彼此間還不熟悉,沒有得到他的信任,她不該問這種危險的問題。
她應該等過一段時日再旁敲側擊,或者假借一個名義去問膳房裏的廚子,問問太子殿下是怎麽吩咐他們制作的。
但她就是忍不住,也許是醫者的本能,當一個奇特的、世間罕有的病例坐在她面前時,她就覺得心癢癢,恨不得把能問的問題問個遍。
她望着盛瞻和,清麗的眸子裏透露出幾分期待。
盛瞻和也瞧着她,眸光淡如星點,道:“太子妃似乎很在意十弟。”
覓瑜呆愣了片刻,才意識到,在他心裏,他只是盛瞻和,奇王盛隆和是他的弟弟,他們兄弟二人關系再好,她作為他的妻子,頻繁提起後者也不合适。
霎時,她感到一陣措手不及。
“我、妾身不是這個意思,”她急忙辯解,“妾身與奇王殿下不過一面、萍水相逢,妾身、妾身只是好奇,這道羹是怎麽制作出來的——”
盛瞻和輕笑:“萍水相逢?紗兒太過自謙了,分明是有救命之恩。”
他又把她的稱呼換回了小名,這代表他沒有生氣嗎?可是他的笑容看起來奇怪,話語聽起來也奇怪,他到底是生氣了還是沒有生氣?
覓瑜滿腹苦水,深深不知往何處吐,只能勉強擠出一個笑:“殿下謬贊……”
盛瞻和道:“紗兒醫術高超,擔當得起。自從得紗兒妙手一救,十弟久久不能忘懷,聽聞我與你定親,當即寫信恭賀,告知我關于你的數項喜好,令我頗為驚訝。”
覓瑜的手一抖,險些沒能握緊碧玉勺子。
盛瞻和淡淡地瞧着她,道:“十弟很喜歡你。你呢,你喜歡他嗎?”
覓瑜的冷汗都要下來了。
她應該怎麽回答?搖頭說不喜歡?但這樣就好像他們之間真的有什麽一樣;擺出一副茫然不解狀?那他會不會以為她是在心虛?
老天爺,為什麽叫她遇上這種事,太子與奇王明明是一人,為什麽現在弄得仿佛她跟、她跟他們兄弟倆……這臆病真是叫人頭疼!
覓瑜緩緩深呼吸一口氣,使自己冷靜下來。
她露出一個端莊得體的笑:“妾身遇到奇王殿下時,不過豆蔻之年,奇王殿下視妾身為幼妹,是妾身的榮幸,妾身也願意視奇王殿下為兄長。”
盛瞻和倏然收斂了笑:“他是孤的十弟,你既然嫁給了孤,便該随着孤喚他弟弟,叫什麽兄長。”
覓瑜:“……”
她讷讷道:“……殿下教訓得是。”
盛瞻和收回目光:“好了,時辰不早了,快些用膳吧,等會兒還要去向父皇和母後謝恩。”
“……是。”
一年半前,覓瑜被指定去照顧奇王時,祝晴拉着她叮囑了一堆,其中有一句是“奇王喜怒不定”,她當時聽進去了,導致她差點對奇王不敬,為此還好好地抱怨了自家娘親一通。
現在她知道了,她的娘親沒有錯,奇王的确喜怒不定,但不是表現在盛隆和的身上,而是盛瞻和的身上,并且是更進一步的表現。
陰晴不定,喜怒不顯,高深莫測——這就是東宮太子,她的夫君。
她今後的人生,會成為什麽模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