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用罷早膳,覓瑜随着盛瞻和進宮謝恩。
說進宮不太準确,因為東宮也屬大內,居太極宮之東,大明宮西南,萬戶千宮構成巍峨皇城,只是太子所居的東宮與聖上所居的大明宮相隔較遠罷了。
含元殿內,帝後高坐上首,接受太子與太子妃的叩拜。
當今聖上以建元為號,踐祚二十餘年,已過不惑,近知天命,卻仍舊精神矍铄,不失風采。在依禮講完訓言之後,他對覓瑜道:“擡起頭來,讓朕瞧瞧。”
覓瑜恭敬擡首,目光半垂,避免直視天子。
建元帝打量半晌,緩緩點頭:“不錯,有你幾分父親的影子。”
皇後笑道:“聽聞趙大人與皇上有八拜之交,按理該喚你一聲侄女,可惜趙大人寶貝女兒,藏着掖着不肯把你帶進宮來,直到今日才叫我們見着。”
皇後比聖上要小十歲,看起來更年輕,但雍容華貴的氣度具顯,彰示着其母儀天下的身份。
建元帝嗤笑:“就趙老二那個性子,他哪天同朕說,有個小女兒,想要求朕賜婚,朕都不會驚訝。他一向是屬鼠的,喜歡藏東西。”
皇後含笑掩唇:“趙大人藏了這麽多年,最後還不是把女兒嫁進了皇家?可見這天注定的緣分呀,是怎麽賴也賴不掉的。”
“過來。”她朝覓瑜招手。
覓瑜應是上前,仍舊半垂着目光,但見一雙保養得宜的玉柔松松握住她的雙手,力道不輕不重,恰恰好好。
溫婉的聲音徐徐響起:“好孩子,別低着頭,擡起來,讓母後瞧瞧。”
“是。”覓瑜應了一聲,擡眼直視皇後。
她有些緊張,雖然她跟着禮儀姑姑學了三個月的規矩,但到底鮮少出入宮廷,僅有的一次還是在賜婚後進宮謝恩,今日是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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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時的她只得了父親的幾句叮囑,沒聽過幾條宮規,頗有點不知者無畏,如今她明曉宮規,再見同樣的面,就有些束手束腳了。
皇後端詳着她,滿意一笑:“嗯,出落得比半年前漂亮了,也長高了。太子待你如何?”
覓瑜點頭,她當然只會點頭:“殿下待兒臣很好。”
“好,你這麽說,母後就放心了。”皇後溫婉笑着,褪下腕間的玉镯,戴到她的手上。
“方才的賞賜是宮中定例,母後這裏沒什麽能給你的,唯有這玉镯是母後的陪嫁,陪着母後度過了與皇上相伴的二十年。”
“今日,母後便把這玉镯給你,希望你與太子也能如母後和皇上一般,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覓瑜照着流程推辭了一回,在第二回時收下,盡最大努力扮演一名乖巧柔順的新婦:“兒臣定然盡心竭力侍奉殿下,不辜負母後期望。”
玉镯觸手溫潤,質地上佳,看來的确如皇後所言,常年被佩戴在身。
可惜後半句話有些不實,若帝後果真一路同心,皇t後怎麽會在當年被廢後壓制?又怎麽會痛失十皇子?
當然,有些事情放在心裏知道就好,皇後既說了與聖上同心,那就是同心,是天下夫妻的楷模,旁人不可置喙。
走完謝恩的流程,盛瞻和領着覓瑜行禮告退。
這時,建元帝忽然想起什麽,叫住他,起頭道了“太師”二字,旋即停下,笑道:“哦,忘了你正在新婚,你且陪着你妻子回去罷,這些雜事日後再說。”
覓瑜本以為盛瞻和會留下來,畢竟能從聖上口中說出的不會是什麽雜事,沒想到他卻颔首應了一聲“是”,準備繼續帶着她離開,沒有任何額外的表示。
反倒是皇後笑道:“若真有什麽要緊事,瞻兒便是再忙也得抽出空來,正巧臣妾有幾句話想同太子妃說,皇上不如勻給我們婆媳倆一點時辰。”
建元帝滿意微笑:“如此甚好。”
就這樣,覓瑜跟着皇後回了長春殿,留下盛瞻和在含元殿同聖上議事。
長春殿為中宮主殿,裝飾貴重,熏着淡淡的果香,無有雜亂之處。
皇後屏退宮侍,與覓瑜隔案而坐,執手詢問她道:“好孩子,方才有些話母後不便問你,如今這裏沒有外人,母後再問你一回,瞻兒待你好嗎?”
覓瑜聽着,在心裏想,宮中人說話果然彎彎繞繞,皇後先前不是才問過一回,怎麽現在又問了?難道她還能給出第二個回答?
還是說,問話的不同點在于“太子”與“瞻兒”?這兩者有什麽不同嗎?
她左思右想,實在不明白裏頭的含義,只得學着改換稱呼,重複了一遍相似而不相同的回答:“殿下待我很好。”
皇後失笑,看樣子也明白了不能用這種方式和她說話:“其實,母後只是想說,瞻兒很喜歡你。”
覓瑜道:“能得到殿下的垂青,是兒臣的榮幸。”
皇後搖搖頭:“你還是沒明白母後的意思——罷了,有些事留給你們年輕人更好,母後就不操這份心了。”
她轉換話題,或者說終于切入正題:“瞻兒的情況,你了解多少?”
覓瑜心頭一跳,謹慎地回答:“家母略略告知過一二。”
她不能說完全不清楚,讓皇後覺得白娶了她進門,也不能說知道得很多,讓皇後覺得她娘親大嚼舌根——這是她爹爹在送她出嫁前,特地叮囑她的。
皇後果然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既然你清楚,母後便不多說了。瞻兒的情況有些複雜,你同他相處久了就會明白,母後……只希望你能幫襯幫襯他。”
果然,她是為了給太子治病,才成為太子妃的。
确認了這一事實,覓瑜的心裏踏實了許多。
爹爹常說,天上不會掉餡餅,就算真的掉了下來,也只會把人砸扁。成為太子妃對她而言,不啻一塊天降餡餅,餅越大、越香,她就越感到心慌和不安。
現在,她終于瞧見了餅後面吊着的線,終于可以安心了。
從另外一個方面想,這也是對她醫術的肯定,若不是帝後信任她能治好太子,怎麽會讓她來當太子妃?
總不會打着治不好就把她廢掉,讓別人來接替她的主意……吧?
覓瑜忽然有些不确定。
她開始覺得這塊餅變成石頭了,一塊懸挂在她頭頂的大石。
她手心出汗,發自真心道:“兒臣一定竭盡所能幫襯殿下。”
皇後莞爾:“好孩子,你不用這麽緊張。”
“母後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說,瞻兒自小孤孤單單一個人,沒有同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你這麽一個妻子,你定要好好陪伴在他的身邊,不離不棄。”
覓瑜認真點頭:“兒臣謹記母後教誨。”
皇後逸出一聲笑嘆:“本宮算是明白,瞻兒為什麽那麽喜歡你了。罷了,不說這些。”
她吩咐宮侍端上來一盤點心,道:“聽瞻兒說,你喜歡甜食,正巧母後宮裏的人擅制綠豆糕,你嘗嘗看喜不喜歡。”
長者相賜,晚輩自然不能推辭,但覓瑜有些迷惑:“殿下……這麽說了?”
太子向皇後說了她喜歡甜食?他怎麽同皇後說的?十弟聽聞他即将大婚,特意向他寫信道喜,順便告知他未來太子妃的吃食喜好?
這、這真是叫人無法想象……
皇後笑道:“是他,但不是瞻兒的他,而是隆兒的他。”
覓瑜的心抖了一抖。
皇後繼續道:“一年半前,多虧了你,隆兒才能撿得一條命在。”
她說着,緩緩隐了笑,露出幾分悲戚之色:“想必你也清楚,隆兒就是瞻兒,瞻兒就是隆兒,他……母後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如果瞻兒再有什麽好歹,母後真是……不知道該怎麽活……”
她看向覓瑜,眼裏盈着真切的感激:“所以母後很感激你,好孩子,你救了我們母子兩人的命。真的。”
面對着這樣的皇後,覓瑜心中一陣觸動。
聖上子女衆多,喜愛也多,但很廉價,僅憑欽天監的一番胡言就能舍棄幼子,若無神妙真人之言,恐怕連自己有個九皇子都不會記得,遑論立為太子。
皇後卻不一樣,她只有兩個孩子,為他們殚精竭慮、嘔心瀝血,現在更是只剩下了一個,太子就是她的全部。這不是虛言,覓瑜能感受到她的真心。
覓瑜暗下決心,便是為了這一份母子之情,她也要盡力治好太子,讓他們母子得享天倫之樂。
她恬雅笑道:“太乙山深林莽莽,峰叢綿延千裏,若無天尊保佑,兒臣豈能與殿下相遇?是殿下吉人天相,福緣深厚。”
聞言,皇後的笑容裏閃過一絲複雜之色,轉瞬間又變成尋常的親近笑臉,颔首道:“希望能真如你所說,瞻兒吉人天相,自有福緣吧。”
“好了,不說這些。”皇後取過一塊綠豆糕,遞給她,“這是母後身邊的洗紅姑姑做的,你嘗嘗看喜不喜歡,若喜歡,母後就叫她常常做給你吃。”
覓瑜小心地接過品嘗,但覺入口即化,香味清甜,比她吃過的所有綠豆糕都要美味,遂綻開一張笑臉,半是真心、半是恭維地把能想到的誇詞都說了一遍。
直聽得皇後笑着搖頭:“真是個實心眼的孩子,難怪瞻兒那麽喜歡你。”
這是皇後第二次這麽說,第一次覓瑜權當是客套話,第二次她就有些不解了,她與太子素昧平生,皇後就算想說點好聽的話哄她,也不必這麽說吧?
她大着膽子道:“容兒臣鬥膽,兒臣……與殿下……”
她卡了殼,不知道該怎麽往下說。
她想問皇後為什麽要這麽說,說一次就算了,還說兩次,莫非這裏頭有什麽緣故?可她想不到合适的說法,一時間局促地漲紅了臉。
幸而皇後聰慧,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含笑道:“瞻兒與你沒什麽往來,隆兒卻與你頗有淵源。”
覓瑜更加不解了,她與奇王的淵源不過一次救命之恩,從那以後再無交集,怎麽就成了皇後口中的這般?
她道:“請恕兒臣愚鈍,兒臣……與奇王……”
她又卡殼了。
皇後又一次明白了她的意思,笑容愈發親近:“救命之恩豈能不算淵源?還是天大的淵源,隆兒呀,自從那次之後就對你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