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舊日
舊日
“停!!樊——雲——海——!”黃思源吸了口冷風繼續嚎,“跑不——動了——”
樊雲海也聽話,就着冰地打了個滑,穩穩停下來。
他轉過身把黃思源腦瓜上的雪和衣領子上的通通撣了撣,打理一番,喘着氣問:“來大道了——想去哪?”
黃思源年齡比他小四歲,氣勢卻不弱,短胳膊一揚,聲音還挺響亮:“遛彎!”
樊雲海把手往對方頭上一呼撸:“咱倆可別再跑了啊,這路溜兒光的,小心杵!”
兩人一個小學生一個初中生,趕上作業留得并不多且父母并不嚴管的假期,外出随便晃蕩已是常事,每每太陽落山很久之後,他們的夜游才剛剛開始。
今天也不例外。
兩人大多時候,都會繞着城中村外圍的池蘭路走上長長的一圈。
然而今天剛走了一半,樊雲海的臉色就開始有些不對頭。
黃思源全心全意邊走邊玩雪,哪裏知道剛跟他一塊兒齊心一致的老六已經叛變了。
于是,突然,手被牽起,随後身體不受控制地跟着始作俑者開始跑。
黃思源:“……”
不是說不跑了嗎!
這何止是在跑啊,都快趕上連滾帶爬了。
樊雲海一語成谶,兩人繞到一處陌生巷子內,終于在快到一處轉角的地上,黃思源被路上一塊兒雪覆蓋着的石頭卡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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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雲海撒了手,捂着自己的肚子回頭複雜地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黃思源,眼裏的急切和惶恐幾乎溢出瞳孔。
黃思源晃悠悠爬起來,只聽到這哥哥罵了句什麽,随後:“算了!不管了!”
然後就圪揪在牆角,脫下了……褲……子……
随着一聲悶響,沖天的惡臭彌漫了整個牆角。
黃思源年紀還小,不知道何為素質一詞,這場面着實……不好形容……只覺得:“哥你怎麽拉這兒啊,好臭啊!”
樊雲海身子顫了顫,白着臉瞪了他一眼。
後來黃思源才理解了樊哥哥的心情,可惜再如何理解,這事兒也成了一則笑談,在黃思源家還沒出那檔子事之前,在樊雲海還沒突然離奇消失之前,兩人湊在一塊兒的時候,黃思源經常拿這事兒調侃樊雲海。
是了,黃思源邊講邊回憶着,那天除了那個令他印象深刻的小男孩兒之外,他哥在牆角遺留的那一坨的迷之味道,也讓人刻骨銘心。
樊雲海沉浸在“肚子好疼啊終于解脫了感覺很舒适就是屁股有點兒冷腿也有點兒麻”的奇妙感覺裏,黃思源終究是個小孩兒,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多少帶着點兒怵,于是盡管牆角味道太美,也不敢離他樊哥哥太遠。
天黑透了。
道邊稀落的路燈亮起混濁的光,給整個巷子蒙上一層駁雜老舊的濾鏡。
冷風瑟瑟刮過臉面,巷子裏除了他倆沒別的人。
黃思源身上穿着厚衣裳,卻也忍不住打了個抖。
“嘎……嘎……”前面昏暗處,雪地被輕輕碾過的聲音越來越近。
但那碾動的聲音并不規律,時輕時重的。
黃思源一瞬間腦補了一大堆樊哥給他講過的恐怖童話,卻始終站在原地一動未動。
碾地的東西最終出現在昏暗的燈光下。
那是個瘸拐着的小孩兒。
白淨清瘦的臉上有些髒,頭發看樣子也有一段時間沒打理過,軟趴趴貼在腦瓜上,一直垂到肩膀,身上也挂着不倫不類的衣服,上面裹着看不清材質的窩個囊幾一坨,下面套了條皺巴的校褲。
小孩兒也發現了站在路燈下的他。
黃思源發現,這家夥居然和他差不多高,一瞬間,表情緊巴了不少。
但小孩兒只是平平淡淡看了他一眼,就繼續裹着自己難民一樣的一身兒“衣服”往前漫無目的地走。
但這一眼,在幼稚兒童黃思源眼裏,是挑釁。
四周靜悄悄的,整條巷子像是被遺忘在了世界某個角落。
小孩兒走得近了。
黃思源依舊杵在那,人都三步遠距離了,也沒挪地兒。
小孩兒不再看他,發現他在擋着自己的道,只是垂着頭繞開他繼續走。
黃思源卻又不樂意了。
“你剛才看什麽呢!”
那小孩兒跟耳聾似的,一個勁兒往前走。
“喂!內個……內個裹布單的!”黃思源的撩閑欲望不知為何在那一刻達到頂峰,“給我站住!你剛才瞎看什麽呢!”
小孩兒依舊沒回頭,只是木讷地,瘸拐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黃思源被平白無故絆了一跤的怒氣,全都因為對方對他的挑釁(他自認為的)引了出來。
他一個箭步沖到小孩兒跟前,攔住他的去路,做了個自認為兇神惡煞的鬼臉,随後目光游移:“你那是什麽眼神!啊?”
小孩兒見去路被攔,終于正經擡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裏,沒有一絲暖。
小孩兒似乎不是在看他,又似乎是在看他的。
那眼神死氣沉沉,盯得黃思源身上一僵。
黃思源現在不打算再置什麽氣了,但退卻顯然不可能,于是虛張聲勢,語調從高到低:“你,你看我,幹什麽。”
小孩兒終于皺起了眉頭。
“你,擋路做什麽。”
嗓音比眼神更涼。
黃思源看他身上裹着的那一坨被單,忽然靈光一現:“看你太冷!”
直接把外套扒下來給小孩兒裹上。
小孩兒看他的眼神很沉靜。
卻不再說話。
于是沒有拒絕,也沒有感謝。
樊雲海提着褲子往這邊走:“幹啥呢幹啥呢。”
小孩兒不再看這倆人,披着黃思源硬給他穿上的,要掉不掉的外套,瘸拐着走了。
巷子裏挂了陣兒白毛風,黃思源才尋思着冷。
樊雲海看着那個陌生小孩兒裹着黃思源的衣服越走越遠,目瞪口呆:“他怎麽你了?”
黃思源強撐寒意一抹臉兒:“沒怎麽我,就是想送他!看他那麽冷。”
樊雲海:“……”
他當年跟這孩子一起出去衣服穿太薄也沒見這破孩子這麽有心!
“太陽西升了?平時也不見你有這覺悟。”
黃思源轉臉看了他一會兒。
“好臭,你去拿雪埋上點兒。”
“……我他媽的埋了!!”
“奧,那就行。”
“……”
最後黃思源是擠在樊雲海的棉衣裏,被人兜住腦袋回了家。
他那件兒棉衣給了一個陌生人,按理來說絕對會被打,但樊雲海替他搪塞了父母,于是最終免于一頓揍。
那一夜後來如何回了家,樊雲海笑罵了他些什麽,後來又是如何和他父母“周旋”的,黃思源都記不清了。
只有那道沉靜的目光。
多少年前的記憶,後續紛亂的經歷像尖刀,腦中那些舊日流年的影被捅得千瘡百孔,可是每個雪夜,黃思源看着雪花在路燈下劃過虛無缥缈的影,也總能想起那雙眼。
不知沉默帶走了多少時間。
另一個聲音擠開袅袅煙氣,輕易落進黃思源的耳朵裏。
“是我。”
黃思源猜得不錯,但從實而言,他真是毫無根據一頓盲猜,目的也很單純,就是随便瞎聊之前沒聊到過的。
也正是如此,張雲岫的反應才更出乎他意料。
他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只當旁邊人在為他繪聲繪色的描述捧場:“很難忘啊,是吧……等……”
然後猛地收住話頭。
險些拿舌頭當了茶點。
“……真是你?”
張雲岫坐在椅子上,看着遙遠的蒼穹,露出一個不大明顯的笑。
那時候母親剛離開不久。
張店把母親的死亡歸咎到了各個方面。
他占大頭。
張雲岫記得印象裏那些歇斯底裏的争吵,也記得那些各種物什被扔砸在地上的雜亂聲響,他記得一日日母親看着自己時眼裏的絕望,也總在夢中看到張店那張或獰笑着,或咆哮着沖向自己的臉龐。
那時家裏一片狼藉。
有時他看着那些沒人收拾的,碎落一地的玻璃碴子,被撕碎的,有着燦爛笑容人物頭像的照片,和土混為一體的青綠草葉,也會躲到不知名地方偷偷哭。
但躲是沒用的,哭也是沒用的,日子還得過,時間還在走,學還是要上的,張店也還會給他臉色,甚至偶爾進行一番“友好交流”。
年幼的張雲岫還來不及深入了解死亡的含義,那個給他帶來新生的人,就已經離他遠了。
張雲岫不願回憶起那個雪夜,狂奔出家門的經歷。
身後的樓棟一片黑漆漆,像怪獸張開的巨口。
而前方,樓外的路也只有昏暗與未知。
恐懼與無措充斥着身體,走進風雪的世界裏,統統成為麻木一片。
時至今日張雲岫依舊不喜歡走夜路,哪怕那道旁路燈光線再明亮,哪怕那徹骨寒涼已經離自己很遠,也無濟于事。
近些年來張店的情緒平穩了很多,新來的女人,重建的家庭,性格更溫順且循規蹈矩的孩子,成為了他人生的中心。
平心而論,張雲岫要感謝這個只有幾面之緣的後媽,雖然她喜歡和張店說些與自己相關的,無關緊要的不妙言論,但大抵是法律原因,該有的錢倒是從不短缺。
……
“嗯,”張雲岫臉上挂着自己都不知道的笑意,“在一股很奇怪的氣味裏,有個怪小孩兒先嫌我看他,擋路不讓走,後來又不知吃了什麽藥把他衣服脫了給我穿……唔……”
黃思源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讓人繼續說。
一來一往間兩人手裏端着的茶碗晃了晃,灑了少許茶水出來。
還有些微燙的茶水浸入指縫,暖熱了整個手掌,也滾燙了不知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