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賦
天賦
他停頓片刻。
“當務之急,先離開這兒,離開這個城市,再說。”
“有的時候覺得那些個廚子就不錯……”
“……所以說後來,遠走他鄉也可以是個選擇吧……”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張雲岫安靜當一個沉默的聽衆,聽“講演者”似敞開心扉的暢想,覺得自己心中像是兩股力量相互搏擊似的,糾纏在一起,把原本想對黃思源說的話變成了毫無憑據的橫沖直撞,最終成了無奈,也成了悲哀。
他遙遙看着遠方山川那條起伏着的平緩的線條,終于明白自己先前不清明的那句話是哪一句。
“黃思源。”
他叫了他的名字。
對面似變成了恍惚的絮絮叨叨瞬間停滞。
“你根本走不了那些個你說的破路。”
張雲岫感覺自己挺沒禮貌的,也挺無情,人家正說的好好的,妄想妄想懂不懂,打破它幹嘛。
“你知道嗎,人只有走了自己該走的路,才有機會走想走的路。”
“沒什麽東西是無償的,夢想的實現也一樣。”
……
黃思源開始寫作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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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腦袋攢在一盞燈下,還挺挨挨擠擠。
張雲岫後來只記得那天他和黃思源一直聊到最後,連晚飯都沒吃,那人不知想清楚了什麽玩意兒,居然真的開始較上勁了。
好事兒啊。
只是……
“……法向量,你不會算?”
“……”
“這個,拿一個假設的進去代換,代換……”
“……”
“我……”
可惜了,出師未捷身先死。
本來是兩個人兩份作業的奮鬥史,成了兩個人一份作業的奮鬥。
張雲岫內心有些絕望,這家夥真一點兒都沒聽啊。
“來來來……”張雲岫小心翼翼捏起黃思源胳膊底下壓着的數學作業,一點一點往外抽,順手拿了政治來,“別寫了,換這個看看。”
黃思源這個學期落的課不是一點兩點,那是一月倆月的落。
黃思源對自己的水平還是很了解的,換一本倒是種解脫。
拿上了政治,兩人終于回歸了單人抗争的和諧模式。
等張雲岫一章寫完,往黃思源那一瞅,驚了。
政治一章內容三十道選擇,張雲岫對過答案都只能選對80%左右,這家夥居然能只錯一個!還有大題,基本答得都八|九不離十。
張雲岫下巴都快掉下來,人一學期沒咋學,都強出這麽多,這要是動真格學起來,那還了得。
反觀黃思源面色卻很平靜,似乎并不認為這是什麽很難達到的事。
張雲岫內心感慨,天賦啊,人這就是天賦。
他把胳膊往黃思源身上一挂:“兄弟,厲害。”
黃思源看他一眼,嘴角抿起,笑的居然有些腼腆。
“你自己非要把你自己劃到‘沒用’的那個圈子裏,現在你看清楚了嗎,你絕對很有能力突破高分的!”
張雲岫面對有潛力且态度積極的同齡人從來都不吝于鼓勵誇獎,眼前這人雖然目前看來理科不太好,但只要六科裏有哪怕一科是個強項,也會把其它五科漸漸拽起來,最終達到一個與之同等的高度。
那是一種自信的外延。
張雲岫心中暗暗贊嘆。
上面這個推論也是他觀察了很多同學的狀态,包括他自己,才得出的。
語文英語是強項,漸漸拽起數理化,最後所有科目踢裏禿嚕全都能給拽起來。
黃思源政治上的天賦像是一針強心劑,讓張雲岫從頭到腳熱血沸騰,繼續趴桌子奮戰下一章。
兩顆腦袋在昏暗的房間裏一低一高,幾乎沒怎麽變過位置,就這樣,一直持續至深夜。
張雲岫頭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腦瓜子裏都嗡嗡的,一個是寫數學寫的,一個是被黃思源政治上神一樣的正确率給震的,這貨不僅僅是第一課時錯一個的問題,往後連着幾個課時幾乎都是全對的!
張雲岫覺得夢裏面都有人在給自己嘚嘚各種各樣的原理方法論。
第二天早上醒了,也回味過來了。
黃思源恍恍惚惚從床另一頭坐起來,腦瓜子還沒跟上身體的步伐呢,就被人猛地掐住臉頰兩邊。
他勉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一張兇神惡煞的大臉近在眼前,嘴裏還在問候:“早上好啊黃思源——說!什麽時候看的政治!!”
張雲岫從來沒露出過這麽猙獰的表情,黃思源本來迷糊着的神經瞬間吓繃直了都,騰打開鉗制自己臉蛋的雙手,蹭蹭竄出去好遠:“你你,你要幹啥你……”
張雲岫臉上佯裝的表情消失了,恢複了平日的正常平淡。
他從床上掫(翻)下去,一邊摸黑找鞋一邊沖黃思源招呼:“沒事兒——下來了,一會兒吃早飯。”
黃思源坐在昏暗裏愣了會兒神。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錯過了一個窺視到張雲岫真實那一面的機會。
嗐,無所謂。
被子外面到底是太冷,黃思源埋在被子裏做了好一番心裏建設,才慢騰騰從裏面拱出來。
冬日的假期,倘若時常窩在家中,就會發現時間過得異常的快。
但并不妨礙張雲岫邊複習預習邊拽着黃思源一塊兒行動。
合上選修二課本最後一頁,張雲岫如釋重負般搓搓手:“行了,這些大塊兒整好,接下來你自己有搞不明白的先攢着,開了學咱問老師去。”
黃思源敲敲自己的腦袋,然後點了點頭。
是夜。
進入二月,冬天的溫度不增反減,夜裏面更是毫無“五九”該有的狀态,小風嗖嗖從窗戶縫直門兒往裏灌,哇冷。
預習也搞定,算是了卻張雲岫心頭大患。
開學以後的進度會飛也似成指數增長,夾生飯更是會只多不少,他只企盼自己能忘得慢一些,鞏固得牢靠點兒。
對別人他是不知道,但于他,哦對,還有那姓黃的而言,學習的過程與結果,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沒有社會經驗,沒有技術,沒有文憑,沒有支持,更沒有什麽“後臺”一說,自己創業絕無可能,遠走他鄉更是天方夜譚。
偶爾擡頭仰望郊野的星空,張雲岫心裏就會驀然一驚,生活在大千世界,自己不過塵埃爾爾。
可塵埃不努力讓自己揚起來,最終的歸宿也只有灰土一抔。
……
夜裏終于得了閑空,張雲岫從落灰的不知哪個角落撈出來一袋子茶葉,上面的年份已經模糊難辨,不知在保質期範圍內還是已經過期。
拉開屋子與小陽臺之間相隔的窗簾,半落地式的窗外,依稀可見幾顆星星,垂落在遙遠地平線。
公寓建設在一個範圍廣闊的公園邊上,前兩日又一場新雪落下,給園中枯敗的草木再披上了一層朦胧銀紗。
夜空是深沉的暗藍,亘古不變的遙遠。
張雲岫把家裏兩把椅子拖到小陽臺邊上,直起腰撲撲手,望向窗外昏黑與暗藍糅雜在一起的夜色,心裏說不出的寧靜安谧。
很有氛圍。
去廚房簡單清洗了茶葉,張雲岫拿平時吃飯的碗,随便抓了些許茶葉扔進去,開水一沖,一股幽香便争先恐後從碗裏撲出。
他把碗擺在陽臺往裏凸起的小臺子上,一轉頭,黃思源不知何時從屋子裏出來了。
張雲岫索性坐下,嘴上招呼:“坐這休息會兒。”
黃思源在黑暗裏沉默着,慢吞吞走到陽臺邊坐下。
兩個人一個癱坐椅上靜待茶水溫涼,一個認認真真凝視夜景,屋子裏只能聽到鐘表秒針挪移的聲響,倒有種奇妙的和諧。
兩人都懶得開口,他們深知最近為了“惡補”遭受的罪過。
夜更深,于是稀疏的星更加璀璨耀眼,暗藍的夜幕中,流轉着它們莫測的光輝。
一室昏暗。
袅袅茶香悄無聲息包圍着陽臺這一隅空間。
坐在陽臺一頭的人毫無預兆地開了口。
“十月初,河道那天晚上。”
“……”
“你說的那個人,是你吧。”
“……”
被問話的人并不答,只是端着自己的那只碗慢悠悠地吹。
先開頭的卻不依不饒起來。
“是吧。”
“……”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呢?
張雲岫沒有喜歡給別人講述他人苦難小故事的惡俗喜好,也并沒有太多分享自己的欲望,遂依舊不答。
黃思源堅持良久,也沒得到回音,于是開始自顧自把話說下去。
“很多年前的時候我遇見過一個……”
八年前。
這是一個距離如今的他們已經極其遙遠的時間點,遠到張雲岫都已經忘了城市那些過去年月裏的模糊建築,自己那些如破碎夢境般的經歷。
黃思源當年同樣是住在城中村的,不過多年前的心境與環境照比今朝卻有着天翻地覆的不同。
他還能牽着媽媽的手,時不時轉頭看爸爸不遠不近綴在他們身後,于是走在那些或坑窪或肮髒的小道上,也就不覺厭惡與恐懼。
記憶被時光流水一日日沖刷,再次提及自然早不複當年清晰,模糊的音容笑貌,模糊的社會背景,卻為一塊兒罕見的鮮明鋪陳了背景。
八年前的冬天與現在并不相同。
雪下得厚,氣候奇寒。
黃思源對冬天尤為突出的回憶,就定格在那年冬天那場可以把他半個身都埋進去的大雪裏。
城中村家家戶戶被大雪覆蓋,隔日黃昏,這場聲勢浩大的雪才算進入尾聲。
年幼的小孩兒如同泥鳅,在雪裏鑽啊鑽,埋好好,等別人走到跟前兒來,噌往起一站,吓人一大跳同時自個兒脖領子裏進一圈雪。
黃思源被凍得一激靈,等被吓那人反過味兒來佯裝追逐并笑罵,他已經拽着另一個小夥伴兒逃之夭夭了。
童年的光影揉碎在嬉笑與跑動聲裏,黃思源後續跑得都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于是成了小夥伴拉着他往前沖,直沖出城中村,到外頭的大道上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