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追風
追風
聊天也是門藝術。
禮貌表達好奇,不問他人陳傷。
對此,張雲岫認為黃思源是二者都比較符合的。
但當他把自己那些個過去盡數抖擻出來後,卻并沒有什麽悵然與傷感,反而充斥着淡淡的解脫與欣然。
或許是黑暗給人織上了一件隐形的保護層,于是在那其中恣意尋找着,倒騰着自認為或乏善可陳或永生難忘的經歷。
朋友不交心。
張雲岫第一次覺得,自己可能要違背這一遵守了多年的人生信條了。
黃思源依舊不多過問那些張雲岫沒講出口的根由。
歲月,在我們身上披挂了星光,卻同樣帶着不少塵土垃圾和泥巴。
不欲說的,就讓它們成那些流光深處,絕不會回憶與相遇的過去吧。
樊雲海如是說着。
黃思源看着濃黑的山巒,暗自回想。
城郊半夜,天上原本稀落的星星漸漸多了起來,繁星,逐漸彙聚成了橫亘深空的銀河。
張雲岫指尖點了點涼透的茶水,站起身來:“晚安。”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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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思源從沒見過如此繁多的星星,即便之前在城中村住的時候,深更半夜跑出去觀望也只有星點幾顆。
于是他抱着個裝着涼茶的碗,獨自安靜坐在昏暗中。
“咔噠!”
身後鐘表忽然發出一聲刺耳的響。
“?”
黃思源吓一跳,轉身去看那隐沒在黑暗中的廚房。
房間裏忽然有些靜得吓人。
一切自然聲都消失,自己的呼吸聲則成了唯一格格不入的噪音。
黃思源卻沒能注意到,在他轉過身的一瞬間,天空的星光變得像水流一樣,輕緩地湧動起來。
“咔噠!”
又是一聲。
異狀竟全部消失。
黃思源揉揉耳朵,再三确認自己不是聽錯,那表是又響了第二聲,世界才恢複原樣。
星空依舊是那片星空,凝滞的,亘古不變的。
黃思源看看窗外,眯了眯眼睛。
後半夜是怎麽睡下的他都忘了,只記得第二日起來的時候,外面燦爛的陽光連窗簾都擋不住。
……
在張雲岫家又待了幾天,被擰着寫完了一大半作業之後,黃思源就不告而別了。
當然,沒帶走作業。
黃思源走之前把它們全部擱進了張雲岫整理出來的,和上學期有關的全部資料裏,短時間張雲岫是決計會以為他拿走了的。
果然,到家以後雖然多了個天天醉酒霍霍家的麻煩,但是沒有作業纏身煩擾,黃思源覺得自己活得還是挺自在的。
生活都跟着規律了。
中午起半夜睡,偶爾出去逛逛,淘點兒便宜菜回來自力更生。
直到開學前一周張雲岫找上門來。
大清早,黃思源扶着家門,有點兒懵逼。
“你……”
黃思源訝異于張雲岫的不請自來,這人從哪知道他家在哪住的!
然而對方顯然不打算給他問的時間。
“給。”
“啊……我……”
“你接着。”
“……”
我!不想要!!
黃思源捏着門板的手緊了又緊,好險沒讓給報廢。
擰着眉頭強行露出一個微笑,黃思源僵硬擡手,心口不一道:“那就非常謝謝你了。”
張雲岫聽着這句毫無感激之情全是刻意應付的回答,頭往邊上微不可查地偏了偏。
那裏牆角冒了半個頭,見張雲岫偏過頭來,才更膽大地繼續往這兒探頭探腦。
黃思源拎上作業,像有心電感應似的,忽然一轉頭。
眯着眼睛看過去時候,那人還剩半個腦袋沒來及收回去。
黃思源心中一下了然,得,這都省的問了。
“他年紀大了,”黃思源沖着那堵牆遙遙一指,聲音冷淡,“有老年癡呆,以後離他遠點兒,小心一刀捅了你。”
張雲岫:“……好。”
這倆人是在上演什麽相愛相殺的劇情麽?
……
“上次擱你這兒買藥那個小夥兒住哪兒啊老板?”
十分鐘前。
樊雲海看着這個闖進店裏的“不速之客”,瞥見對方手裏拎着的印有類似“作業”模樣的袋子,笑眯眯地給出了自己的回應——
“我帶你去。”
“這……那您的生意……”
“不影響,小本買賣而已。”
樊雲海踢掉毯子站起來,趿上鞋就出了門。
張雲岫跟在後面瞠目結舌,這這,店沒人看,不鎖門的嗎……
“那個……”張雲岫猶豫開口,“您店門就這樣嗎……”
“啊?啊,”樊雲海回頭看一眼張雲岫,“那個沒事兒,四敞大開都成,沒人偷,放心。”
張雲岫:“……”
好叭。
樊雲海帶着人直接找到黃思源門上,于是就有了……
“你都不請我進去坐坐麽?”
樊雲海轉臉看看張雲岫已經走遠了的身影,笑着問拎着作業站在門中陰影裏的黃思源。
黃思源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嘭!”
樊雲海意料之中地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惱,甚至還伸手上門上敲了敲:“有閑空兒到店兒裏轉啊!”
門板當然不會應他。
樊雲海半阖着眼笑笑,轉身離去。
黃思源關上門後并沒有立刻大步走開,而是輕而緩慢地,放任身體靠在門上。
樊雲海的聲音隔着門板傳進來,帶着點兒不真切。
人走了很久後,貼着屋門裏側的人才順着門緩緩下滑,直至坐到地上。
對樊雲海這個人,黃思源心裏懷着點兒複雜情感。
三年前樊雲海不告而別,一走便是杳無音信。
沒人再見到過他,更沒有一點兒與他相關的線索。
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黃思源瘋了似的找了這個哥哥三年,毫無頭緒。
那二年各類坑蒙拐騙行徑十分猖獗,在他們住着的城中村裏更是數見不鮮。
樊雲海很有可能被拐走了。
初一的黃思源自己整日整日地合計,卻始終不解一個問題。
樊雲海都十七了啊。
彼時的樊雲海已經是個社會人士,是的,他辍了學,考上了高中卻不願繼續讀,跑去隔壁城中村和酒崇山陶放他們一塊兒幹了個小飯店。
飯店挺好的,樊雲海四年前還領黃思源去過。
開得紅紅火火,樊雲海忙前忙後張羅,腰裏別着小刀手裏拎着點菜的紙筆,嘴裏也一刻不閑地前後左右唠,舉動間已頗具成年男子之風。
怎麽可能如此輕易地被拐騙呢?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位置有點兒偏客流量卻爆棚的小飯館,就是這樣幾個幹得熱火朝天積極向上的一老倆小,忽然就那樣湮滅了。
店門落鎖,店員失蹤。
昨天還開得好好的店。
幾小時前還沖他淺笑,撫摸着他的發遞給他糖的人,在幾小時後,就消失不見。
大約在一年前,樊雲海又不知從哪裏忽然就冒了出來。
然而黃思源已沒了三年前的那份熱切。
樊雲海也不再像當年,那個對他毫無保留的小子。
與他合作的夥伴不知所蹤,樊雲海似乎再沒去過隔壁城中村。
而是開了個超市。
*
二月下旬,學校張羅着大掃除,隔幾天便要開學。
氣溫也跟着回升着,春光裏,喧騰與暖融齊聚。
開學第一天,黃思源幾乎是同手同腳挪進教室的。
“這玩意兒現在還拆不了嗎——我靠,真的挺熱的——”
“靠徐佑你瘋了?大冬天的開風扇幹啥!”
“這都二月底了……”
“外頭下這老厚的雪,丫的室內沒暖氣,你還開風扇,六。”
“這破塑料快拆了得了,全是灰——”徐佑用左手一錘旁邊窗戶上釘着的擋風塑料膜,随後收手往沾過塑料膜的部位吹氣。
“作業,你的。”
“啥的?”
“語文。”
“……”
又是個沒寫的,商宇赫搖搖頭,繼續下一位。
窗外呼呼刮着白毛風,屋裏衆人憑個人體溫升高室內溫度,幾十天不見,一切似乎都或多或少有了些許變化。
但坐着的還是那撥人,唠嗑的也依舊是那一群。
他們沒有變。
張雲岫依舊坐在黃思源右手邊的座位上,微垂着頭,安靜寫寫寫。
和周圍插科打诨的一群格格不入。
“咚!”
一塊橡皮精準降落在張雲岫筆尖旁。
張雲岫轉頭:“?”
一個東西跟着飛了過來。
不偏不倚擊中橡皮,滾到了一邊。
一顆糖。
是市面上最廉價的那一款,帶着點兒閃的薄糖紙包裹着裏面小小的一顆,張雲岫在大酒店裏兼職的時候經常能看到。
“給你的。”
黃思源的聲音懶洋洋響起。
張雲岫沖他輕輕笑了一下:“謝謝。”
他把糖擱在一邊,繼續寫。
這些玩意兒到底有什麽好寫的??
黃思源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別卷了,唠會兒。”
無應答。
“張雲岫?”
張雲岫終于擡頭看他:“你寫完了麽?”
“啊?”
張雲岫掀起手底下寫着的東西的封皮。
“這玩意兒寒假時候留了一半,我記得我給你送過去之前你上面就已經寫了一小部分了……”
“并、沒、有……”
黃思源咬牙切齒,就不能問點兒讓人高興的嗎!
“你的你的,”商宇赫不知何時踱到了黃思源跟前,“快掏快掏,你別告訴我你也沒寫……”
黃思源愣了下神,才發覺對方手裏晃着的那東西有點兒眼熟。
“算,算,”商宇赫早知道這人什麽德行,前面說的那些話僅作調侃而已,沒寫他也沒轍啊。
高高摞起的作業堆上“啪”一聲響。
商宇赫眼睛直了。
“卧卧卧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