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蕭雲芷在祁弘辰的別院裏住了兩日,在第三日的傍晚,她送走了載着自己兄長的一輛馬車。
即便知道這是最好的安排,蕭雲芷仍然有幾分憂慮。她看着窄道上停靠的馬車,從車馬窗戶的縫隙中看到祁弘辰拍了拍兄長的瘦削的肩膀,而後又囑咐侍衛幾句,方才下了車馬,向蕭雲芷走來。
“阿姊,可要與蕭家阿兄道個別?此次一別,蕭家阿兄要是再想進京,怕是難事。”
他用一雙濕漉漉的虎目看着蕭雲芷,讓本有幾分憂慮的蕭雲芷錯開了目光。她沒有回答,腳步卻不受控制地向車馬處走,還未靠近,就聽車上的蕭雲恒啞聲說了一句:
“走吧。”
這便是不想與蕭雲芷道別的意思。
蕭雲芷雙眸不受控制地一紅。她當然清楚為什麽兄長不想與自己道別,幾年前,兄長與父親出征西北時,他坐在高頭大馬之上,被老皇帝攜皇子皇女親自送行到京城外十裏亭。
兄長英武非凡,面容更是俊美無俦。番邦來朝時,無人不贊蕭家世子姿容俊逸,騎射本領超群,是将帥天成,無可比拟。
可如今呢?他的兄長被截去半只腳掌,雙手碎骨開綻,筋脈寸斷,無論是精妙絕倫的劍術,還是馳騁沙場的英姿,都成了昨日黃花,一去不返了。
她的兄長何等驕縱傲慢之人,如何能忍受着漫長屈辱如影随形。他不願以如今姿态見她,蕭雲芷是知道的。
車馬上路,蕭雲芷身體輕微晃了晃,像是在日頭下感到眩暈。祁弘辰上千扶住她,帶着薄繭的右手悄悄握住了蕭雲芷一只冰涼的手。
“阿姊,不要擔心,蕭家阿兄身體底子好,已經熬過了高熱,性命無憂了。我派去跟随蕭家阿兄的人都是一把好手,忠心赤膽,定保護蕭家阿兄無恙。”
蕭雲芷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然恢複了體面與平靜。蕭家的每一個人在這場浩劫之中活下來都是難得,她救下阿兄這一次,未來的事卻要阿兄自己想辦法活下去。
他們蕭家人,每個人都要想盡辦法活下去。
她沒有開口,側身看向身邊的齊王祁弘辰。初夏朦胧的日光柔和了少年人日漸鋒銳的輪廓,天光雲影之中,一切都坦然得無法遁形,少年人眼底的欲和他藏不住的桀骜,被蕭雲芷盡收眼底。
祁弘辰是草原初露峥嵘的狼,他爪牙日漸鋒銳,毛發油亮順滑,他即将撕碎所有攔路石,從年邁庸碌的狼王手中奪下他的王座。
蕭雲芷心神微動,她擡手撫過祁弘辰的側臉,翕張着的,帶着淡淡菖蒲香味的唇靠近了些,吐息近在咫尺。
祁弘辰心跳驟然劇烈,他麥色的皮囊幾乎泛起深紅色,一雙虎目中含着潮意,更多的卻是坦誠的期盼和掠奪欲望。
蕭雲芷将這一切看得清晰,感受到自己腰上的手臂筋肉隆起,像鋼箍一般圈住了自己的腰。少年人眼底的掠奪幾乎破繭而出,燒穿她的皮囊,可他仍在克制。
“阿弟。樊将軍腿疾多年不愈,我聞郭侯爺族中有一味續骨膏,等三日後郭侯爺大壽,阿弟奉上幾株東海珊瑚,讨郭侯爺家中這味神藥。到那時...”
蕭雲芷吞下了更加明目張膽的話,傾身退開了些,讓她身上草木香氣驟然抽離。祁弘辰劇烈跳動的心驟然一空,頭腦早就被那清淡的草木香蒸得發昏,不受控制地傾身過去,卻只得了一只帶着為愈合傷痕的白皙玉手抵在胸口。
“阿,阿姊...”
他嘟哝道,看着蕭雲芷微微蹙眉,鋼箍般的手就不受控制地放開了,眼巴巴地看着蕭雲芷後退一步,才意識到自己又被當成孩子戲耍了。
“阿姊又與我玩笑,我已不是孩子了,阿姊還這樣逗我。”
祁弘辰有些惱,故作蠢态跺了跺腳,雙頰也鼓起來,一張褪去稚氣的面容上顯出孩氣。蕭雲芷因方才超出常理的親近而跳個不停的心慢慢緩和下來,臉上也因為祁弘辰和小時候一樣的蠢态露出一點笑意。
美人笑靥,勝似玉盤碎裂,水漫星河。祁弘辰一時都有些看呆了,只恨這笑靥轉瞬消逝。他輕輕握住蕭雲芷的手指,低沉的聲音中帶着一絲滿足:
“阿姊笑了。”
是他讓阿姊笑了。
蕭雲芷沒有抽離手指,反而任他牽着向莊子走去。他們的馬兒十分有靈性,踢踢踏踏跟了上來,樹影搖曳間,蕭雲芷問道:
“收了德高望重的武官,再驅文臣為殿下博江南盛名。這樣殿下的位置,才能穩當幾分。”
她大不敬地走在齊王前面,身形瘦弱但步伐堅定。不過幾日休憩,遠離了祁弘晟令人窒息的操控,她幾乎被壓得喘不過氣的心肺重又有了幾分生機。
祁弘辰亦步亦趨地跟着她,就像兒時一般。他滿眼都是贊賞,一雙虎目盛滿了光,追随着蕭雲芷。
“阿姊的話,我都記下來。我聽阿姊的話。”
他記得當年盛名滿京畿的蕭家長女蕭雲芷,知道她的名望絕非姿容與風月。她之才具能力可比朝中重臣,她的詩文策論堪與大儒坐而論道。
她不僅是蕭家的明珠,她也是埋沒在舊京的月輝。許多人或許因為她的女兒身看輕她,又或許因她的遭遇而遺忘她,但是祁弘辰不會。
祁弘辰不會重蹈太子的覆轍。他會帶領大雍鐵騎踏破鞑靼大營,他會奪回舊京,他會追随舊京的月輝,直到她重挂天際。
故土,他要;月華,他也要。
他這般示弱,反倒讓蕭雲芷有些詫異地回身過來看了他一眼。齊王桀骜,此事就連對他寵愛有加的聖上都沒有法子,百官更是明知其簡在帝心,卻鮮少有貿然攀附者。籠絡人心之事,齊王沒做過,更不屑做。
蕭雲芷沒想到祁弘辰并不排斥此事。
他們交握的手漸漸暖起來,蕭雲芷冰涼的手指都回了溫。回到莊子後,祁弘辰又使出渾身解數,癡纏了好些時辰,比小時候的纏人模樣有過之而無不及,讓蕭雲芷又露了幾個笑容。
可是她心裏仍然惴惴不安。那不是為了別的,正是為了她的親妹蕭雲烨。
她知道祁弘晟絕不會善罷甘休。這短短幾日,郭敬文已經傳來了消息,說那日他們未能出城,反而使蕭雲烨被官差帶走。
蕭雲烨的去處此刻已經不言而喻了。齊王已經派人頻繁進宮,使聖上和宮中貴人牽制太子,也想盡辦法刺探太子府,可是仍然不知蕭雲烨如今在何處。
找不到親妹,蕭雲芷的心就無法安寧。她此刻已經上了齊王的船,在短短時日裏便将蕭家聯絡西北的幾條暗線全都和盤托出,盡數交付給齊王,而齊王也是對她毫無保留,一來二去,兩人定奪了西北之事,只差臨門一腳,令聖上下旨出兵,收複故土。
而蕭雲芷也知道,祁弘晟絕不會坐視祁弘辰奪得如此功勳,順理成章繼承皇位。
又過幾日,祁弘辰再也推脫不得,只身進宮。臨行前,他與蕭雲芷約好,等回了京便再好好打聽一番蕭雲烨的下落。
蕭雲芷送他離開,自己都未察覺,她的眼底在短短幾日後又映出了奪目光亮,看着祁弘辰的目光也柔和包容。她又變得像曾經的國公府長女,瓊枝玉樹,儀态萬千。
而她這般姿态,落在驟然上門的祁弘晟言中,便成了焚身的烈焰,幾乎将他吞噬殆盡。
他闖入了祁弘辰的莊子,親手砍殺了幾個祁弘辰的親衛,每一步都是踏着血而來的。屍體在他腳下橫陳,但是他渾然不在意,只用一雙赤紅的眸子死死盯着猛然站起的蕭雲芷。
蕭雲芷自然料想到有一日她與祁弘晟會再次相見,可是她沒想到會這麽快。
齊王已經做了所有他能做的,用宮中父皇母妃的權勢壓人也好,用朝中瑣事分神也好,令祁弘晟不堪其擾。可無論是他還是蕭雲芷,都低估了祁弘晟的執念。
哪怕到了此刻,蕭雲芷心中仍盼着祁弘晟與她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無論祁弘晟因為什麽恨她,這些時日的鬧劇也該讓他們之間的恩怨了結,從此之後,他們應該各為其主,分屬兩營。
她會讓祁弘晟付出代價,但絕不會想要再與祁弘晟有任何瓜葛。
可天不遂人願。祁弘晟還是來了。他刀下留下幾個亡魂,讓蕭雲芷眼中露出不忍,她拔出一把短劍,橫在胸前,出聲道:
“太子殿下,請住手罷。這兒不是太子府。”
祁弘晟看着她明豔一如往昔的面容,心中的怒火和憎恨幾乎沖破胸腔,宛如無數鬼爪,反複撕扯着他的神智。他想,這娼婦還知道這兒不是太子府,是齊王私宅!
她是如此浪蕩無恥,又是如此自甘下賤,寧願做齊王養在京外的私娼,也不願留在他身邊!
賤人,賤人!
怒到極點,祁弘晟幾乎想要大笑,可是笑容到了唇邊兒,卻扭曲成一道蜿蜒的百足蟲,像是一道猙獰的傷疤橫亘在臉上,陰森可怖至極。
“孤的好皇弟...掠走皇嫂,行為不端,孤今日要為自己讨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