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元铮臉色煞白,下馬時腳一軟,險些跪在地上。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有一群人圍上來扶,個個面露哀戚之色。
他擺了擺手,一一拒絕,站直了身子,轉身看向吳熙寧。
對上他的目光後,她怔了片刻,然後穿過衆人,站在他的身側,兩人衣袖交纏,衣袖之下,她悄悄拉住了他的手。
元铮的手一顫,像恍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捏住。
然而門口的喪幡,像一道符,将他封印在原地,他在原地站着,一步都不敢向前挪。
“世子?”管家再三提醒,他才終于邁出了腳。從大門到靈堂,不過二十丈,可這二十丈卻格外漫長。
靈堂正中央赫然擺着一副楠木棺材,府裏的人捧着一套喪服在等在門邊,他放開吳熙寧的手,無視那人的存在,獨自走到棺材旁邊。
心髒像在被什麽東西追趕一般,每一次跳動,都壓迫着胸口,他屏住呼吸,鼓足勇氣擡起眼眸,可是只有一眼,僅僅一眼,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頃刻間凝結。
真的是父王,棺材裏的人,竟真的是他的父王!
軍中諸将原本在後院議事,聽到消息,紛紛趕了過來。
“我等盼了多日,世子終于回來了!”嚴煜一見着他,就撲了上來,抓着他的胳膊從上到下細細看了一番,确認他沒事才松了一口氣。
元铮看清眼前的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嚴叔,你怎麽在季州?”
“世子走後,王爺便将我等召了回來,誰知剛回來沒幾日,王爺他就……”
“王爺這一走,軍中上下沒了主心骨,世子既然回來了,還請立即站出來主持大局,給将士們吃顆定心丸。”
元铮沒有說話,默默從家仆手中接過喪服,穿戴整齊,上過香,行了三跪九叩之禮,事畢轉身,對管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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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帶吳姑娘去我房間休息,将隔壁房間收拾出來再将姑娘請過去。”
一聲“吳姑娘”,在場的人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吳熙寧身上。
“且慢。”她上前一步:“齊王大義,我雖無緣得見,卻也心中敬佩,還請世子允我為王爺上炷香。”
“好。”元铮說罷,親自點了香遞到她手上。
站在元貞明靈前的時候,吳熙寧心中并沒有多少實感,齊王此人,莫說今生,便是帶上前世,她也從未見過,可是,想到他是齊王,是元铮的父親,是齊王妃的丈夫……
她心口便堵得慌。
上次齊王妃去國公府看她,提及元铮,滿心滿眼都是擔憂,可這份擔憂,對她的夫君齊王,怎會沒有呢?
十幾年未見,心中隐隐還是有個盼頭的吧,可是如今說見不到,就再也見不到了。
衆人本來聚在屋外,靜靜看着吳熙寧祭拜,不知誰突然冒了一句:“姑娘不在朝中,都贊一句咱們王爺大義,可當朝陛下卻說咱們王爺串通赤狄!那咱們是什麽!”
這話一石激起千層浪,人群立刻吵嚷起來。
“對啊,那咱們這些人是什麽!”
“真是令人寒心!”
“赤狄算個什麽東西……”
眼看着群情激奮,就要收攏不住,元铮趕緊使了個顏色,嚴煜即刻站了出來:“列位将軍,咱們到書房去談。”
“你先去休息。”囑咐完她之後,元铮随着衆人到了書房。
“這是世子的房間,請姑娘先在這裏休息片刻。”
“有勞。”
管家走的時候順手帶上了門,偌大的屋子登時只剩下吳熙寧一人。
之前在京城,元铮總是偷偷去看她,無論是國公府她的閨房,還是後來崇德殿的東耳房,他都輕車熟路,可她卻對他居住的環境卻陌生得很。
除了那次深夜過府,這她還是第一次到他住的地方。
屋裏的陳設很簡單,一桌一椅一床,沒有多餘的裝飾,說是讓她在此休息,可她也不能大喇喇地坐在他床上,只好走到桌案後坐下。
桌上擺了厚厚的一摞,她瞅了一眼,都是兵書,才敢放心地拿起來看。
随手翻開一頁,立馬皺起了眉,迎面撲來的氣息和她記憶中他的字跡完美對上,整頁都是圈圈畫畫,各種她看不懂的标記,原先的內容完全被遮住了。
本以為是特例,結果翻了幾頁,頁頁如此。
她看得有些頭疼,便将書放回原處,誰知夾縫之中卻掉出了一張紙,她彎腰撿起來,原樣夾回去,卻一眼瞥見那紙上沒有字,倒像是畫着一個人。
還是個女子。
女子……她拿近了細細看,畫上的人扭扭曲曲,只能說有個人形,可是……她忽然瞟到畫上女子的頭飾,臉一點點僵住了,他畫的,不會是她吧。
“姑娘,隔壁的房間收拾好了。”管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她趕緊把書放好,開門出去。
連日的奔波,她早已累極,沐浴過後,本想等等他那邊的消息,卻倚在榻上,不小心睡着了。
迷迷糊糊間,察覺到似乎有一雙手攬過自己的腰,她眼睛睜開一條縫,沒想到正對上一張臉湊了過來,惺忪的睡眼一下困意全無。
“你回來了。”她慌忙避開他的手,坐直了身子。
元铮“嗯”了一聲,尴尬地在對面坐下。
“如何?”
“俞瑾安太着急了,父王是武威軍的一面旗,他紅口白牙把父王說成叛國之臣,那他手下指哪打哪的十萬武威軍,算什麽?”
“這麽說?他們願意支持你?”
“我還沒表态。”他倒了一杯茶,先遞給了她:“今日來看,倒是個個義憤填膺,但若真的要有所動作,怕是還不行,還差一把火。”
“什麽火?”她追着往下問,他卻不說了,挪過身子來,躺在她腿上,雙手環住了她的腰。
“哎?”這樣的姿勢過于暧昧,她手搭在他肩上,想要把人推開。
“我就靠一會兒”,他說着,在她懷裏蹭了蹭:“就一會兒,過一會兒,便去守靈。”
聽到“守靈”二字,她頓時心軟了。垂下眼睑看向懷裏的人,手猶豫着,一點點撫上他的臉,從眉骨到鼻梁……這才發現,相比初見之時,他似乎瘦了許多。
那時她被他的球擊中,心裏只有兩個字,晦氣,可是這些時日過去,那次相遇對他二人而言,還真說不好誰更晦氣。她突然想,若是沒有她……
他是不是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阿寧,你怕嗎?”元铮突然抓住臉上游移的手,貼在自己唇邊:“帶着前世的記憶醒過來的時候,你怕嗎?”
他這一問,将她帶回了那個雨天,睜開眼看到母親和兄長都守在自己床前時,心裏的茫然。
“不怕,只是有些不習慣 ,一個行将就木的人眼睛一睜一閉,突然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有些緩不過勁兒來。但想通了之後,心裏便只有感激。”
他眼睛仍是閉着,半晌沒說話,就當吳熙寧以為他要睡着了的時候,他突然開口:“那現在呢?你怕嗎?”
“怕什麽?”
“便是我對武威軍有十足的信心,可是打仗,就會有輸有贏,萬一我這次輸了……”
“我把母妃安置在了皇陵,你的父母兄長也在,要不……”
她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唇,阻止他接着往下說:“元铮,救我出宮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麽說的。”
“是”,他撐着身子起來,認真地望向她:“我不過爛命一條,沒了就沒了,可是你……”
“阿寧,你前世過得那麽苦,今生本該平安喜樂才對,卻因着我……”
看出他眼裏的虧欠,她心裏窩得難受,難怪突然問她怕不怕,原來是他怕了。
“元铮,你聽好了,我不去什麽皇陵,也不要躲着藏着,我要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世上。”
“俞瑾安這樣的卑劣之人,根本不配在那個位置上坐着,憑什麽他活得随心所欲,我們卻要躲着避着,像只耗子一樣四處逃竄?”
“你說缺一把火,那我們就把那把火點起來,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誰也不能往後退!”
“就算失敗了,死就死了,又不是沒死過,便是真的死在荒山野嶺,無人收屍,也好過在他手下茍延殘喘,委曲求全!”
聽她滿嘴“死”啊“死”的,元铮趕緊捂住了她的嘴:“我知道了,阿寧,我知道了,我以後再不說這樣的喪氣話。”
“你不會死,沒有人會死,該死的是俞瑾安!”
死?吳熙寧嘴角微動,臉上浮現一抹冷笑,只是死,未免太便宜他了!
從她的房間出來,元铮獨自去往靈堂。猛地一擡頭,一輪圓月高高地挂在天際,幽深的蒼穹之上,只有遠處零星散落着幾顆星星。
都說太陽光芒耀眼,他也是來了季州之後才發現,月亮也可以這樣大,這樣亮。
靈堂之外,白色的喪幡随風飄舞,月色映襯下,給靜默的夜裏增添了幾分恐怖。
幾乎是剛進靈堂,他就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一回頭,果然瞟見一個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