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元貞明霎那間臉色煞白,身形晃了晃,扶着桌案才堪堪站穩,元铮靠近他時,竟發現他的身體微微在顫抖。
“父王”,看着眼前征戰半生的老将,他有些于心不忍,可是這道橫在活着的人心中的溝塹,終究要想辦法越過。
“當年的事,是不是另有隐情?”
“當年……”元貞明低聲呢喃,神色痛苦:“當年你大哥,本可以不用死。”
“正和十三年,先帝巡邊季州,不聽我的勸阻,私自越過北境防線,遭遇了赤狄小股騎兵,當時先帝身邊只有十幾騎,為了護駕悉數陣亡,先帝本人也被……”
饒是父王沒有說出口,元铮卻聽得一陣心驚,一國之君被俘,這是何等大事!
“那天先帝遲遲沒回來,我便猜到出了事,又不敢聲張,只能派人暗中搜尋,誰知天剛亮,便收到了赤狄的來信。信中指明了若要陛下活着,要用皇子去換。”
“用皇子去換陛下?赤狄為何會做這樣賠本的買賣?”
“赤狄當然不知道俘獲的是大周天子,只當是尋常的皇親。”
“可……”他正欲往下問,心裏卻突然明白了過來。赤狄指明了要用皇子換皇親,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先帝自己跟赤狄說,自己分量不夠,城中還有皇子在……
可大皇子、二皇子皆早夭,那時先帝膝下只有三皇子一人,與大哥年齡相仿……
元铮的心瞬間涼了半截兒,凄然一笑:“所以,父王用大哥充作三皇子,換回了陛下?”
元貞明的心被狠狠地刺痛,十幾年了,那日的情形還歷歷在目:“當時,陛下就在城下,主辱臣死,铮兒,我沒的選擇。”
元铮盯着父王,眼睛一片通紅:“用布帛,用糧食,這些不都是赤狄需要的?為何要用大哥?用皇子換皇親,父王事後如何向陛下交代,這樣拙劣的戲碼赤狄怎麽會信!”
“這些,難道父王就沒有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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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過,我通通想過!但那是陛下,我不能問,也不敢問!”
好一個不能問、不敢問!元铮胸腔充斥着一股無名怒火,心中似乎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塌。
“父王”,他幽幽看着元貞明:“這便是我們效忠的大周皇室?”
因為一人的任性,要搭上大哥的性命,因為事涉先帝,多年來只能閉口不言,大哥又做錯了什麽,當年他不過也是個孩童!
“在他們的眼中,我們是什麽!”
元貞明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眼神空洞,額間的溝壑愈發深了。他知道兒子的話大逆不道,可是卻無法制止,更無法反駁。
因為無數個日夜裏,他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在天子眼裏,他是什麽?
是刀,是劍,是刍狗,唯獨……不是人。
“既然如此,兒子不妨實話實說。”元铮的眼中透着股決然:“根本沒有什麽奸人,也沒有什麽蒙蔽和蠱惑,陛下有此一招,是想要兒子死!是想要元家亡!”
元貞明倒抽一口氣,身體突然僵直,瞪大了眼睛,仿佛難以置信。
“事到如今,父王還有什麽不信的。”元铮幾步繞過桌案,來到他的身旁。
“他如何登上了皇位,父親雖遠在季州,焉能不知?前些日子又着急忙慌地想要追封生母,置姑母于何地?這已經是明着在打我們元家的臉了!”
“若不是與赤狄一仗打得漂亮,拖到今日,回京不定是什麽形勢。”
“父王,他已經容不下咱們元家了!”
元貞明眉頭緊鎖,從方才的痛苦中抽身,代之以深深的憂慮,深思熟慮之後,鄭重其事地看向元铮:“铮兒,這是你的猜測,還是确有其事?”
“若是等到确有其事,元家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見兒子情緒激動,元貞明拍了拍他的肩,穩住心神:“你莫要着急,知道什麽,細細說來。”
元铮思考再三,從頭到尾詳說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吳熙寧和整件事的關聯。
元貞明一路聽下來,敏銳地發現似乎有許多地方銜接不上,便知道他對自己有所隐瞞。
“不是為父不信你”,他小心斟酌着說辭:“只是如今,朝中各方勢力盤根錯節,元家要小心提防,以免淪為別人手中的刀。”
元铮心知父親說的在理,可正是因為事關重大,他才不能在一切都未明朗之前把她推到前面。
“父親說的是,如今敵在暗我在明,不妨先等他露出馬腳,我們再見招拆招。”
那日過後,俞瑾安該來還照來,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吃穿用度都撿最好的往她這兒送,吳熙寧不禁感嘆,如今這日子,過的比前世還要風光。
可她心裏一清二楚,表面上看,他似乎對她越來越上心,實則是在他自己看來,已經勝券在握、志在必得。
他越冷靜,她就越擔心元铮,算算日子,他應該已經到季州了。
如今季州是什麽情形,他有沒有覺察出什麽端倪,下一步作何打算,自己一無所知。
而從俞瑾安嘴裏套出消息幾乎是不可能的,可這些日子她在這裏住着,越想越覺得奇怪。
俞瑾安不是個長情的人,沒有利益牽扯的感情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這樣一個人,真的會因為對亡母的思念,辟出這樣一方天地來,日日憑吊?
這些日子他幾乎天天都過來,每次來除了找她,其餘便是在正堂待着,經常一待就是一兩個時辰。
正堂……她推開窗戶,隔窗望過去。
門緊閉着,卻沒有上鎖,可她自從住進碧霄宮,便謹記着陳元的話,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從未踏足過那裏。
上次被趙心月設計,誤闖進去,裏面陳設簡單,似乎并沒有什麽出奇的地方,俞瑾安何以能在裏面待那麽久?
她這廂正尋思着,回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她趕緊低下頭,随手找了一本書翻看起來。
李嬷嬷從她窗下走過,繞過整條長廊,去了前院,她悄悄推門出去,躲在廊柱旁,親眼看着她出了碧霄宮。
吳熙寧立馬回頭,小跑着進了正堂。
門窗緊閉,這裏似乎比她的西廂房還要暗,一股陰冷襲來,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還是跟上次一樣,入眼便是一條長幾,上面孤零零地擺着一個牌位。
她立在原地,四處打量了一番,左側盡頭是一張雕花大床,右側擺着書案、書櫃,并沒有發現什麽異樣。
她大着膽子繞着屋子走了一圈,屋裏看着幹淨,床沿上、書案上,甚至花瓶的瓶沿,卻有一層薄薄的灰塵。
她不敢伸手去碰,輕輕一吹,灰塵迎面撲來,鼻子發癢,雖然此時碧霄宮除了她并沒有旁人,她還是下意識地捂住了嘴,生生把噴嚏堵了回去。
然而回到那條長幾前,卻見上面幹幹淨淨,仿佛剛剛擦拭過一般,牌位上更是沒有一絲灰塵。
不僅如此,她湊過去細細查看,牌位的底部,漆色似乎要比其他位置淡不少……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剛一碰到就立馬縮回了手,然而卻驚訝地發現,那牌位像是長在上面一般,竟紋絲不動。
她心裏越發覺得不對,于是兩只手都放了上去,果然……
吳熙寧心頭一凜,俞瑾安特意做這樣一番設計,內裏必有乾坤,于是深吸了一口氣,嘗試着左右轉動。
向左轉時毫無反應,她又試着向右,牌位竟然緩緩動了。
她的心瞬間提了起來,然而不消片刻,牌位後的長畫居然開始慢慢卷起,長幾後面出現了一條縫,左右竟是兩扇門,說話間,各自向兩邊推移。
她登時目瞪口呆,此刻來不及想其他,俞瑾安此時應該還在崇德殿,但李嬷嬷卻随時都有可能回來。
她攏了攏心神,探出腳,沿着門後的臺階一步步往下,約摸走了十餘階,便到了平地上。
下面并沒有想象中的黑,甚至比正堂還要亮堂些,前方是一條長長的路,路的兩側,竟綠油油地種着草,上面還開着小花。
這樣的地界,沒有陽光,沒有雨露,什麽樣的花,竟能開在這裏,她試着蹲了下來,撚過一株來看。
長長的葉片,淡黃色的花,這是……蘭花?
時間緊迫,她不敢多作逗留,便放開那株花,想要繼續往前走。
然而剛直起身子,頸間便傳來一抹冰涼。她不善刀劍,可畢竟破空日日就在床前立着,哪能不知道那是什麽。
此時劍鋒離她只有不到半寸,随時都有可能劃破她的皮膚。
她心生恐懼,呼吸越來越急促,這下面本就憋悶,此時更是喘不上氣來。
她腦子飛快地轉着,暗暗在心裏猜測對方的身份,盤算着接下來該怎麽做。
不過略動了一下,便聽到後面傳來一聲:“別動!”
這個聲音……怎麽倒像在哪裏聽過。
她屏住呼吸,張開雙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沒有武器,然而剛一轉身,便迎面撞上一個身影。
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