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今後便由老奴來照顧姑娘的起居,姑娘有事喚老奴便可。”李嬷嬷說罷,默默退了出去。
吳熙寧看着緊閉的房門,心裏的疑惑更深了……
趙心月莫名其妙地自戕,鮮為人知的碧霄宮,還有眼前這個李嬷嬷,越來越多的事情脫離了她前世的認知,上輩子恍然如夢。
偌大的碧霄宮,眼下只有她和李嬷嬷兩人,李嬷嬷又不大說話,偶爾見着她,不過行個禮,最多問候一句,便退下了。高大的樹冠幾乎遮蔽了整個院落,整個院子終日陰沉沉的。
她靠在回廊的欄杆上,目之所及是重重疊疊的樹冠和鋪了一地的青苔,空氣中彌漫着潮濕和植物腐爛的氣息,不知怎的,她竟想到了俞瑾安。
如果說元铮是烈日,是驕陽,那他便是連天的陰雨,是陰雨過後天依舊不會晴,蒸騰四起的水霧……
她就這樣呆呆地坐着,一會兒想事情想得入神,一會兒又完全放空,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手臂有些酸了,才準備起身。
許是坐的時間有些久了,身子剛離開美人靠,腳踝便一陣發麻,接着一個重心不穩,打了個趔趄,這時一只手及時扶住了她。
一個“謝”字剛出口,便瞥到了胳膊上的紫金龍紋,吳熙寧擡眼一看,果然是俞瑾安。
他就站在身側,雙眼凝望着她,一句話都沒有說,眼神中竟透着幾分柔和,平時的戒備和審視一消而散。
“謝謝。”她垂下眼眸,暗暗抽出胳膊,察覺到她的動作,他痛快地松開了手,好意被拒絕,也絲毫沒有難為情。
“李嬷嬷備好了晚膳,一起用吧。”說罷,他側過身子,邀她入席。
席間,兩人面對面坐着,各自安靜地用膳,她從始至終垂着眼睑,避免和他眼神撞上,卻發現對面的人似乎不住地在瞟她。
終于,她忍不住放下筷子:“陛下看我做什麽?”
“我想記住你愛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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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清澈如水,似乎所言不虛,她下意識地別過臉,視線回到菜肴上,這才發現桌上一大半都是他愛吃的菜。
重生帶着前世的記憶,才是最痛苦的事。若是前世,聽到他這樣說,她一定滿心歡喜,可是現在,內心卻沒有一絲波瀾。
他不知道她愛吃什麽,然而他的喜好,即使在奈何橋上走了一遭,她也記得清清楚楚。
一抹冷笑從她臉上一閃而過,原本已經已經停箸了,她又重新拿起筷子,把桌上所有的菜都夾了一遍,然後放好碗筷:“我用好了,陛下慢用。”
然而她離席時,眼神無意中掃過他,竟發現他一臉平靜,嘴角甚至還挂着一絲笑,直到回到西廂房,也沒見他跟過來,她利落地鎖好門,轉身回了房裏。
本以為他就此放過了她,誰知約摸半個時辰後,他又出現在了門口。
“寧兒。”不等他下面的話說出口,吳熙寧一口吹滅了桌上的燈。
看着屋裏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他剛要推門的手凝滞在半空。
她坐在原處一動不動,豎起耳朵聽着外面的動靜,然而屋內屋外一片寂靜,完全沒有一點聲響。
過了半晌,估摸着人走了,她悄悄踱過去,輕輕推開門,卻不防一個身影朝裏栽了進來,廊檐下的燈發着微弱的光打在那人身上。
“陛下不走,是想留在這裏跟我過日子嗎?” 她冷冷地說,話裏夾雜着幾分嘲諷。
俞瑾安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寧兒,這是我幼時住的地方,在這裏我們可以……”
“可以怎樣?”
“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她仿佛聽到了極大的笑話,幹笑了幾聲:“陛下可聽過,破鏡能重圓?”
“寧兒,我承認前世是我疏忽了你,可是你我之間并沒有什麽……”他思來想去,一時找不到語言來形容,只好含糊着往下說:“如何談得上破鏡?”
“是,陛下認為沒有便沒有吧。”前世的賬,她也懶得一筆一筆跟他算了:“陛下肯直言,那我也明人不說暗話,陛下究竟怎樣才肯放過我。”
“陛下只管提條件,臣女哪怕赴湯蹈火,也一定為陛下辦到。”
靜谧的暗夜裏,經久的沉默過後,俞瑾安終于再度開口:“寧兒,我不圖別的,我只想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天下之大,有的是女子願意陪着陛下,守着陛下,唯獨陛下眼前的人,絕不會重蹈覆轍。”
聞言,他當即斂去臉上的表情,眼底透出兩道寒光:“你在等他,對嗎?”
吳熙寧擡眸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沒有絲毫畏懼:“陛下錯了,有沒有旁人,臣女都不會回頭。”
“好……”他冷笑一聲:“有些事,朕不妨告訴你,讓你死了這條心。”
“元铮不會回來了。”他說完,迫不及待地看向她,盯着她的反應,見她神色如常,眸底浮上幾分詫異:“你不信?”
“少則一個月便會有消息傳來,元铮一死,元家一垮,你手中的破空便是一塊廢銅爛鐵……”
“破空?”她敏銳地抓到他話裏的字眼:“什麽破空?”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試探着問:“你不知道?”
見她毫無反應,他突然大笑了起來:“你竟然不知道!破空啊,你竟然不知道……”
然而不過片刻的功夫,笑聲戛然而止,俞瑾安一拳砸在門框上:“他竟然不告訴你,他竟然都不告訴你!”
看到他瘋癫的模樣,吳熙寧心裏驀地升騰起一絲恐懼,先前的記憶突然噴薄而出,數月前,陳州的官署裏,他也有過相似的反應。
不!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而那次,他看見了自己手中的短劍,就是元铮送的那柄短劍!
它是破空,原來它叫破空!
“想明白了?”發覺她眼中的震驚,他俯下身子,平視着她,輕笑一聲:“不,你不會明白。”說着,他突然靠近,将她的碎發挽到耳後,長長嘆了一口氣。
“你不會明白了。元铮一死,元家的一切都将化為烏有,什麽百年榮耀,什麽将門世家,屆時不過是過眼雲煙,元家會從此銷聲匿跡,就像前生一樣。”
“不!比前生還要徹底!”他握緊她的肩,眼中像是燃起了熊熊烈火,臉上的表情越來越癫狂。
“而你”,他附到她的耳邊:“吳熙寧,你的餘生,只能在碧霄宮裏陪着我,只能陪着我……”
吳熙寧冷眼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上蹿下跳,迎面一盆冷水從上澆下:“那就預祝陛下,得償所願。”
在俞瑾安面前說的篤定,然而他走後,她獨自回到房間裏時,卻不由擔心起來。
聽他的意思,元铮應該已經出發了,即使自己已經當面提醒過了,元铮能不能看穿他的陰謀,能不能順利躲開,安然回京,是另一回事。
以俞瑾安多疑的性格,明知道自己帶着前世的記憶,還去見了元铮,怎麽可能還會采取與前世同樣的手段?
可這樣的關頭,自己卻被關在這裏,耳目閉塞,什麽都做不了。
看到兒子返京不到一個月,再度出現在自己面前,元貞明盯着手中的聖旨,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
“在這個時候用兵……”他放下聖旨,擡眸望向元铮:“铮兒,你從京中來,依你看,陛下他……”
他捋着胡須,極力斟酌着字眼:“是不是受了什麽奸人的蒙蔽?”
元铮怔在原地,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樣解釋。朝中諸如趙立德之流,固然不是什麽好人,然而這次北征,卻的的确确是俞瑾安自己拿的主意。
若說蒙蔽,自然也不算是。
可阿寧所說,又不像是空穴來風……
見他似乎有難言之隐,元貞明的心不禁揪了起來:“铮兒,莫非你,知道內情?”
元铮攥緊雙拳,掙紮了許久,眉毛越擰越緊,終于提起一口氣,上前幾步,走到齊王面前:
“父王,元家的家訓,第一講便是要忠君,可如果你我侍奉的君,不是明君呢?”
“铮兒”,元貞明“噌”地從桌案後面站了起來,下意識地瞥了眼窗外,壓低了聲音:“你在說什麽?”
“狡兔死,走狗烹,父王這麽多年不敢回京,不也是有這樣的擔憂嗎?”
他原先以為,父王固守季州,是因為當年大哥的事愧對母親,是怕見母親,可近來發生的事,卻讓他對此産生了懷疑。
就像在他看來,自己明明對俞瑾安毫無二心,可是他嘴上說着往日情分,卻不惜用下三濫的手段,借趙心月栓牢自己,用阿寧來牽制自己……
這樣的猜測和試探,自己尚且能窺出幾分,父親背着齊王的名分過了大半輩子,如何能沒有察覺?
這樣想來,父王不回京,怕不是不想回京,而是不敢回京,離了武威軍的齊王,就如同被卸了盔甲……
況且當年……
他看着沉默的父王,終于問出了在心底積壓多年的疑惑:“當年大哥,究竟是怎麽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