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院子裏靜得出奇,除了東耳房的燈亮着外,一片沉寂。
吳熙寧緩緩走到門口,沉了一口氣,緩緩推開門,光影躍動了幾下,燈後的人幽幽擡起了頭,一雙墨漆色的眼眸停在她身上,一言不發,似乎在等她開口。
吳熙寧眼底泛起微瀾,在俞瑾安的注視下,回身關上了門。
“這麽晚,你去哪裏了?”他咬着後槽牙,梗着脖子質問。
“太悶了,出去走了走。”
他冷嘁一聲:“前世在常寧宮待了三十年,都沒見你喊過一聲悶,這才進宮幾日,便待不住了?”
她身體一僵,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站在原處,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
“前塵往事,陛下就不必再提了。夜已經深了,陛下明日還要早朝……”
“好一個前塵往事!”她話還沒說完,便被他強行打斷:“吳熙寧,你不要以為你做下的事朕不知道!”
他起身大跨步過來,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光源,将她籠罩在一片陰影中。
“不要忘了你是誰!”
“我是誰?”她嘴角微揚,眼中的寒光一閃而過:“在陛下的眼裏,臣女是誰?”
俞瑾安居高臨下俯視着她,身體前傾,附在她耳邊低聲說:“要不要朕幫你回憶一下,你是誰?”
溫熱的氣息在耳邊缭繞,兩人的身影投到窗上,像極了一對交頸鴛鴦。前世她也曾無意中窺見他同別人這樣調笑,不知說了什麽,幾句話便惹得對方花枝亂顫。
只是當時有多豔羨,如今便有多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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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默不作聲往後退了兩步,同他隔開些距離,孰料他卻突然拽住她的手猛地往回一拉:“你躲什麽?”
吳熙寧一個重心不穩,跌到他的懷裏,她用力掙紮着,想要掙脫他的禁锢,擡眸卻見他的眼中釋放出危險的氣息,就像前世無數次在他眼中看到的那樣……
任何人,只要對他的決定有剎那的遲疑,他便會投以這樣的目光,是警告,是威懾,是不容一絲一毫的拒絕。
前世她曾無數次屈服于這個眼神之下,怕他動怒,怕他生氣,怕他失望,如今想來,只覺得自己可笑。他做下的決定,要走的路,根本不會受別人的影響,更不會為他人改變。
就算跪在他腳下,曲意奉承讨他歡心,也得不到他的半分憐憫。
“臣女只是一介平民,不會威脅到陛下,也不會對陛下有所助益,陛下想要什麽,不妨直說。”
他攥着她的手漸漸松開,輕笑一聲:“很簡單,朕要你離開元铮,要你入主常寧宮。”
入主常寧宮!聽到這幾個字,她腦海中一片空白,登時僵直在原地。
“臣女做不到。”她沒有絲毫遲疑,斷然拒絕:“臣女才疏德淺……”
話剛出口,便被他卡住了脖子:“是才疏德淺,還是舍不得他!”
他面上閃過一絲狠戾,手下卻留了情,她心裏明白,他掌間的空隙是在暗示自己,只要自己服軟,他下一刻便會松開手,給她一條活路。
可是,她卻迎了上去,直視着他的眼睛:“臣女的實話,陛下真的想聽嗎?”
他霎時變了臉色,手立即收緊,幾乎将她整個人提了起來,她漸漸喘不上氣來,呼吸越來越困難,耳朵卻異常靈敏,甚至能聽到他牙齒咬合的聲音。
她的手在空中胡亂地抓着,拼命抓緊他的手腕,想要把他拉開,長長的指甲将他的手背抓出了幾道血痕,卻無濟于事。
俞瑾安死死地盯着她,等着她求饒,可眼睜睜看着她的臉脹得發紫,都沒有退讓。
心裏掙紮了一番後,他終于放開手:“吳熙寧,朕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頸間的禁锢突然松懈,她踉跄了幾步,雙手捂着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氣,喉嚨裏火辣辣的疼,呼吸還未平順,卻聽得“吱呀”一聲門開了。
陳元出現在門口。
吳熙寧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俞瑾安怎麽會知道,今夜她去齊王府是陳元出手相助?
陳元的視線從她身上一掃而過,随後向俞瑾安行禮:“陛下,人帶來了。”說罷,身子朝一側避讓,身後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那人一露面,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膝行上前,一點一點挪到俞瑾安腳邊:“陛下,奴才知錯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俞瑾安冷眼看着腳下的人,聲音沒有一絲溫度:“是你送她出的宮?”
小黃門腦袋快垂到了地面上,抱着他的腳:“奴才一時鬼迷心竅,奴才再也不敢了,請陛下饒命。”
俞瑾安一臉的嫌惡,擡腳将人踹開,看向陳元,陳元輕輕點了點頭。
小黃門毫無防備,吃了這一窩心腳,直接撲倒在地,吃痛地抱着腹部,立時疼得滿頭大汗。
“你看清了”,俞瑾安一把扯過吳熙寧,捏着她的下巴,強迫她看向地上的人:“你出宮去見他,與這小黃門有什麽相幹,如今你倒遂了願,卻讓他來替你受苦。”
“陳元,按照宮規,私自放人出宮該受什麽責罰?”
“回陛下,杖責三十。然後……”
“然後怎樣?”
“趕出皇宮。”說完後,陳元當即跪下:“還望陛下從輕發落,宮裏辦事的人都是走投無路才進的宮,宮裏便是他們的家,如今把他趕出去,他無家可歸,只能流落街頭了。”
俞瑾安聞言,蹲在那人身前:“你說說,你是怎樣進的宮?”
“回陛下……”那人一開口,便吐出一口黑血:“奴才八歲時,被族叔……賣進了宮。”
“宮外可還有家人?”
“回陛下……沒有。”
“可有産業?有田地?”
“沒有……”
“可惜了……”俞瑾安一面說,一面看向吳熙寧:“原本在宮中,還能有一條活路,出去除了做乞兒,也難有別的出路了。”
先是恐吓,再是威逼,如今又拿旁人來綁架她。
她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對他的這些伎倆已經不再新鮮了:“如何處置不過是陛下一句話的事,陛下若是看他可憐,大可以從輕了罰,留在宮裏便是。”
他擡眸看向她,眼中閃過一絲驚愕,很難相信方才的話是出自她的口中:“沒想到你的心,也會有變硬的一天。”
然而這話她聽在耳裏,只覺得好笑:“陛下若是覺得氣惱,懲罰臣女便是,實在沒必要拿一個小黃門出氣。”
俞瑾安睨了她一眼:“你以為朕會放過你?”
“陳元,把他帶下去,杖責三十,趕出宮中。”
“是。”陳元幹脆地應道。
“還有”,他又瞥向吳熙寧:“把她關到碧霄宮。”
說完雙手背到身後,大搖大擺地往外走,經過陳元的身邊時,壓低了聲音說:“若是走漏了風聲,提頭來見。”
“是。”陳元應了一句,霎時間額頭一片冰涼。
東耳房只剩他三人時,小黃門顫顫悠悠地站起來,晃了幾步走到陳元身前,拱手長揖,屈膝下跪,連磕了三個頭,陳元拍了拍他的肩,說了聲“去吧”,小黃門便去領罰了,兩人間并沒有多餘的話。
吳熙寧在一旁看着,心中的疑惑更深。方才俞瑾安向小黃門問話時,陳元便給她使眼色,示意她不要插手,而眼前……
一拜三叩,這是……拜謝?
“趁天黑着,姑娘簡單收拾收拾,随我去碧霄宮吧。”送走了小黃門,陳元回頭看向她。
“嗯。”吳熙寧應了一聲,終是壓不住心底的迷惑,剛要開口,陳元暗暗指了指外面,示意她噤聲。
她本就沒多少行裝,收拾了些緊要的東西便随陳元出了門。
各門都還緊閉着,陳元一個一個叫開,獨自提着燈籠,一路護送她,兩人走在長長的宮道上,幽深肅靜,卻莫名心安。
她知道陳元的為人,是以今夜的事雖然波折,卻從未懷疑到他頭上。
燈籠散出的光範圍有限,半丈以外到處都是黑黢黢的,什麽都看不見,她只得專注于腳下的路,直到聽到陳元的聲音才停下來。
“到了。”陳元把燈籠遞到她手裏:“煩勞姑娘先幫忙提着,老奴開一下門。”
“好。”吳熙寧伸手接過,見陳元從腰間拿出一枚鎖鑰,借着微弱的光摸到了鎖,準備開門。她見狀,貼心地把燈提起來,為他照着。
這一照才發現,眼前的門有些熟悉,她又盡自己所能,将燈提得更高,門上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
她心一緊,先前模糊的熟悉感漸漸清晰,過往的經歷忽地湧上心頭,一顆心跳得七上八下。
這裏是……碧霄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