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陳元打東耳房前來來回回好幾趟,次次都能碰見吳熙寧,眼見她幾次要開口,最後都只是點頭致意,終于忍不住停在她面前。
“姑娘是不是有事想找老奴?”
她剛要說一個“是”字,臨到嘴邊又猶豫開來。
“姑娘再不下定主意,世子就要開拔了。”
聞言,她心中一驚,她不知道元铮出征一事,俞瑾安有沒有對她刻意隐瞞,但是這個消息的确是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傳到她耳朵裏的。
她看着陳元,心中不由起疑,難道是他?
“公公怎麽知道,我要求的是這件事?”
陳元笑盈盈地望着她:“姑娘輕易不求人。”
末了,又添了一句:“這一點,和老梁國公很像。”
老梁國公?吳熙寧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祖父和父親都資質平庸,在學問上更是毫無建樹,國公府能被人說道的,自然只有曾祖了。
“公公見過我曾祖?”
聽她這樣問,陳元一張老臉竟有些泛紅:“姑娘說笑了,我哪有那個福分?”
說着兩眼注視空中,似乎陷入了悠遠的回憶:“不過是幼時在鄉間讀書時,受雲游而過的玉安山人指點,聽了些老梁國公的故事……”
玉安山人……這個名字她倒是有點印象。
“玉安山人曾拜在曾祖門下,公公又是玉安山人的弟子,如此說來,公公也算是我的師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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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連忙擺擺手,面露惶恐:“老奴一介閹人豈敢,豈敢玷污老國公門楣。”
吳熙寧的聲音突然柔和了下來:“公公既然聽過曾祖的故事,便該知道他傳道,有三不傳。”
陳元幾乎脫口而出:“背信棄義者不傳,目無法紀者不傳,忘恩負義者不傳。”
“這三樣,既然公公一樣都不占,如何當不起我一聲師叔呢?彼時天下初定,曾祖從北到南輾轉數千裏,沿途所見,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達官貴人,都一視同仁。”
“如今公公何以拿身份來自慚?”
陳元被問住了,繼而內心升騰起一股暖流,眼眶也不自覺濕潤了起來。
他自被叔父賣到宮裏淨了身,早就不把自個兒當個人看了,平日裏來奉承的,他心裏清楚,不過是看他常走在陛下跟前,想要得些消息,賣些好處。
誰又真個瞧得上他這個人?
更何況自古文人多心高氣傲,一貫覺得閹人就是要禍亂朝綱的……
見他如此動容,吳熙寧心中感慨,曾祖在世時,門生遍布,而今離世多年,如今還會提起他的,也沒有幾個了,想到此,便喉嚨發澀:
“公公若是願意,日後到了國公府,可以去曾祖的書房看看,如今那裏除了我和兄長會去,已經沒人會踏足了。”
陳元點點頭,眼裏都是感激,意識到自己失了态,胡亂在臉上抹了抹:“險些誤了正事,姑娘想讓我怎麽做?”
元铮是在齊王府接到出征漠北的旨意的,俞瑾安事先沒有向他透露半點風聲。
赤狄逐水草而居,蹤跡本就飄忽不定,上次戰敗後,更是向北逃竄,隐入茫茫大漠,想要找到他們談何容易?
可是,武威軍是大周的武威軍,齊王府也是大周的齊王府,聖命難違,他不得不接下。
但心裏卻隐隐有點失落,這道令與近來發生的事不無關系,可國事是國事,私事是私事,如此公私不分,當真是明君所為嗎?
況且征伐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凡興師十萬,出征千裏,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更何況,一将功成萬骨枯,赤狄已無回天之力,何必趕盡殺絕?
燈下,他小心擦拭着長弓,心裏的困惑愈來愈深。
齊家的家規家訓,條條都講盡忠為國,可沒有一條寫明白,這種情況該怎麽辦。
夜已經深了,屋子裏靜得出奇,除了他的呼吸聲再沒有其他聲響,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叩門聲。
“進來吧。”他專注着手中的長弓,随口一應。
聽得“吱呀”一聲響,似乎有人走了進來,之後便是關門的聲音,然而久久沒人說話,他心中訝異,這才擡起頭來。
看見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站在門口,他竟有些許不确定,直愣愣地看了半晌,才試探着叫了一聲:“阿寧?”
“是我。”
聽到她的聲音,他大喜過望,立刻把手中的弓丢在一邊,匆忙之下,弓弦從掌心劃過,也顧不上去看,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她面前,牽起她的手往裏走。
兩人面對面坐着,元铮執着吳熙寧的手,目不轉睛地盯着,燭光搖曳,她臉上熠熠生輝,他方才的苦惱瞬間消失殆盡,一個勁兒地傻笑。
“阿寧,你怎麽會過來,我……這幾日崇德殿加強了戒備,我靠近不了。”
說着,又想起了什麽,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盯着她從上往下細細看了一番:“你怎麽樣?”
“那天……”他腦海中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依然一陣後怕,那樣大的火……沖進去的人卻不是他。
“對不起阿寧,對不起……”他嘴裏不停地說,恐懼和懊悔交織,慌忙避開臉,不敢再看她。
吳熙寧心裏悶悶的,原本想說的話,一見他,都梗在了嗓子裏。
進門到現在,她一個字都還沒說,元铮的表情已經變了十八回,此刻更是一臉愧疚,仿佛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
他和俞瑾安,真是沒有半分相似。
她的手動了一下,想要抽出來安慰他,這廂卻覺得手背上黏糊糊的,低頭一看,竟是血跡。
她将元铮的手攤開來,見他掌心正中有一道血痕,她對武器不是很熟悉,一時也辨不出是被什麽所傷,但是傷口血肉外翻,看起來極為駭人。
“怎麽傷成這樣?”她從袖口掏出一方手帕,準備替他包紮。
“哎?”他剛想阻止,手帕已經沾上了血跡。
她小心擦拭着傷口周圍,動作生澀,有時不小心碰到傷口,心虛地擡起頭來看,卻見他正目不轉睛注視着自己。
“要是疼的話……”
“不疼!”他搶先回答:“練了這麽多年,手上不知有多少層的繭,這點小傷,不算什麽。”
她“嗯”了一聲,手上的動作卻慢了下來,只是于他卻益發煎熬,手帕自掌心滑過的時候,他的心和手一樣,都癢癢的。
終于她停下了動作:“有金瘡藥嗎?”
話音剛落,他便“噌”地從凳子上站起來:“我去拿!”
看着她上了藥,用一方新帕子把自己的手包得嚴嚴實實,他長舒一口氣。
“元铮,我接下來說的每句話都至關重要,你一定要記好。”
他還沉浸在方才的情緒裏,轉頭見她已經變了臉色,于是也認真起來:“你說。”
“這次出征漠北,是俞瑾安為你做的局。”
元铮面色一怔,不止在于她捅破了真相,更在于她竟然直呼俞瑾安的名字。
他想問她如何得知,但是想到這樣必然會牽扯到她二人的關系,于是有意避開:“阿寧可有破解之法?”
來的路上,她都想好如何解釋了,可沒想到他直奔主題,多餘的根本不問。
“元铮,你就這樣信我?或許我只是挑撥你們君臣的關系,又或者我有更險惡的用心也說不定呢?”
“你不會。”他望向她的眼睛:“就算你真有旁的心思……”
“如何?”
“那我也認了。”
四目相對,他眼中的坦蕩,熾熱層層包裹着她,她突然覺得屋子裏有些悶。
吳熙寧輕咳了一聲,當即轉移話題:“我今夜來,是想提醒你,一是要提防身邊的人,尤其是能近你身的,一貫信任的。”
“二是絕不能進大漠。”
“元家沒有怯戰的兵,但是元铮,這次不一樣,他張了口袋讓你往裏鑽,這不止關乎你的命,更關乎武威軍千萬将士的命!”
元铮聽罷,冷汗淋漓,他只當陛下此舉是出于私心,故而心有疑慮,可照阿寧這麽說,就不單是私心了……
見他一言不發,她心裏忐忑不安,怕他面上不說心裏卻壓根不信,更怕他嘴上應的好好的,臨了還是照自己的意願來做。
“我曉得了。”半晌,他才開口:“等到了季州,見了父帥,我會和他好好商議。”
她卻依舊難以心安,眼睛死死盯着他:“你發誓。”
他愣了片刻,随即明白她這是擔心自己,嘴角浮起一抹笑:“好,我發誓,若是我沒有按照阿寧說的做,便叫我天打雷劈……”
“不行,你要說,若是你沒有照我說的做,我們無緣無分,此生不複相見。”
他舉起的手顫了一下,這才知道,她動了真格。
“我得走了。”等他一字一句照着自己說的念完,吳熙寧果斷起身,朝門口走去。
元铮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方才的一切都太過突然,他還沒有完全消化。
“元铮”,到了門口,她驀地轉過身來:“你這次若平安歸來……”
他的眼睛霎時亮了起來:“如何?”
“我會對你說明一切。”
“此話當真?”
“當真。”
回到崇德殿的時候,吳熙寧遠遠地看見東耳房的燈亮着,心中頓時警鈴大作,她記得很清楚,走的時候明明把蠟都吹了。
已近子時了,擅自進她房間的,莫不是……
她瞬間全身涼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