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從宮女口中聽到“頤華宮”這三個字的時候,吳熙寧一點也不意外。
昨天夜裏,當她發現自己被反鎖在德文殿裏,怎麽呼喊都沒人理會時,她已經把所有的可能想了個遍。
入宮幾個月,她整日在崇德殿行走,連後宮都很少踏足,終日所見不過那幾個人,哪那麽容易樹敵。
除了趙心月……
當然,眼前的宮女沒有直接說莊妃娘娘或者她的名字,一口咬定自己是受了頤華宮芸香的指使。而芸香,是趙心月從府裏帶來的,其中的門道,不言而喻。
可吳熙寧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趙心月縱然有些大小姐脾氣,想要什麽就必須得到,但前世能在元铮身上得逞,後來又将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絕不是草包一樣的人物。
可再怎麽任性撒潑,她怎麽敢在宮裏放火,還是在萬壽節這樣的日子。
其實上次在東耳房裏放蛇的事,她就有所懷疑,東耳房再不起眼,畢竟也在崇德殿,她真的不怕一個不小心沖撞了俞瑾安?
“既然已經問清楚了,該拿人拿人,該治罪治罪,陳元,此事由你去辦。”俞瑾安囑咐完又看向吳熙寧:“你還有什麽要叮囑的嗎?”
她滿腦子都是趙心月的事,冷不防被他這樣一問,腦子裏一片空白,機械地搖了搖頭:“陛下作主便是。”
禦林軍把人帶了下去,陳元領命去了頤華宮,殿裏只剩他二人,吳熙寧立馬起身,匆匆告退。
然而下一刻卻一把被人拽住,打橫抱了起來。
“連鞋都不穿好,就這麽着急想跑?”
此時她整個人被俞瑾安的氣息環繞,兩人的臉相距不過半尺,他的眼睛肆無忌憚地盯着她,充斥着戲谑和侵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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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那副得意的模樣,仿佛一切都牢牢掌握在手中。吳熙寧突然覺得渾身難受,仿佛他挨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膚都生了刺,一根一根悉數紮在了她的身上。
“這是崇德殿,臣女衣衫不整,已屬不敬,既然醒了,便不該久待。”她掙紮着想要下來,無奈他的手卻收得更牢。
“那你說,你該去哪裏?”俞瑾安嘴角挂上一抹輕笑,仿佛她在說什麽樂事。
吳熙寧別開臉:“請陛下容臣女回東耳房。”
他卻突然笑出了聲:“東耳房是什麽地方,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聽他提到東耳房,她腦中的弦忽然繃緊,身體裏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叫嚣,近來關于他的猜想就要呼之欲出。
東耳房是什麽地方,東耳房是她前世侍值的場所!
覺察到她的身體猛地繃緊,俞瑾安便明白她一定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空氣一時陷入了寧靜,彼此間呼吸可聞,俞瑾安的臉越來越近,最後湊到她耳邊:
“皇後,你當真認不出來朕是誰?”
一個晴天霹靂當空炸響,她當即從他懷中跳下來,打了個趔趄,捂着胸口步步後退,直到後背抵到了牆角。
皇後!他叫自己皇後!
果然是他!
她被巨大的驚駭沖擊着,慌不擇路,跌跌撞撞就要往外跑,然而剛到殿中央,便被他張開雙臂攔住。
他的表情異常平靜,看起來沒有一絲波瀾,迎面對上他的眼神時,她才突然意識到,比他再世重生更令人驚恐的是,他先她一步認出了自己,而自己竟毫無察覺!
那這些天……
她回想起陳州之後他對自己态度的變化,可笑她還覺得費解,他俞瑾安,什麽時候會無緣無故對別人好,他早就在為這一刻做準備吧!
多麽荒唐的戲碼!
她眼中的慌亂頓時一掃而空,眸光黯淡下來,随即換上一副冰冷的表情。
“寧兒,我還以為你會否認。”
他一聲“寧兒”,叫得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裏直犯惡心。
“我沒什麽好否認的,倒是陛下,前世都沒這麽親昵,今生就不必刻意了吧。”
俞瑾安臉上閃過些許尴尬,強行扯出一絲笑:“寧兒,你怎麽了?知道是我,你不高興嗎?”
吳熙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企圖在他臉上找到一絲說笑的痕跡,但是沒有,他看起來極為認真,竟像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
她不禁啞然失笑:“在陛下看來,我該高興什麽?高興自己再活一世也擺脫不掉前生那些噩夢,還是高興終于有人一遍遍當面提醒上輩子的吳熙寧有多可笑!多窩囊!”
“寧兒“,他抓住她的肩膀:“我知道,前生我因為政事疏忽了你,讓你很難過,很痛苦,但是上天既然給了我們重生的機會,你信我,我一定會彌補。”
她用盡全身力氣将他推開:“俞瑾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你好好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是那個在常寧宮夜夜等君到天明的怨婦。”
“是那個你迎面撞上,都懶得多看一眼的吳熙寧!”
俞瑾安滿目訝然,似乎這些事情都是頭一次聽說,不可思議地望向她:“寧兒,你怎會這樣想?”
眼看他倒打一耙,仿佛那些過往都是自己的不是,是自己多心,是自己想岔了,她心裏更覺得荒謬可笑。
“你有沒有良心啊,你做下的事,你問我為何會這樣想?”
見她情緒激動,他只得出言安撫:“誤會,這都是誤會,寧兒你信我,這輩子我一定會對你好,我一定會比元铮對你更好。”
果然啊,她看着他臉上的急迫,看着他驚懼不安,故作在意……
原來這就是他,這就是俞瑾安!
他想把世人踩在腳下,想把一切握在手中,不允許任何人違逆,不過是因為自己那顆脆弱不堪的心。
吳熙寧冷笑一聲:“陛下的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
“呵,哪有什麽深情,哪有什麽彌補,若陛下真的像自己表現出來的這樣誠心,梁國公府就在那裏,可你做了什麽嗎?什麽都沒有!”
“你一次也沒有登過門,清明時節也沒有去西郊,甚至可以親眼看着我與元铮……”
“閉嘴!”俞瑾安捂住她的嘴,臉上的表情變得兇狠起來:“不許提他!”
她被他捂得說不出話,看着他滿臉寫着在意二字,與前世那些榮耀的時刻相比,此刻她只覺得他可憎,可憐。
讀出她眼中的笑意,他有些難以置信:“你在笑朕?你憑什麽笑朕!”
覆在她臉上的手漸漸僵硬,最後垂到身前:“你憑什麽笑朕!吳熙寧,你憑什麽笑朕!”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梗在嗓子裏,眼中的光漸漸消散,嘴角竟流露出幾分委屈。
若是前世,她定然毫不猶豫地撲進他的懷裏,給他以安慰,給他以溫暖,那時便是一個難過的眼神她都不忍看到,更何況是這樣。
可是眼下,她只覺得他可笑,一個經歷過半生風雨的帝王,竟在她面前耍這種把戲。
“陛下還是允我出宮吧”,她長舒一口氣,緩緩開口:“在陛下眼中,臣女是有多下賤,才會在此生重蹈覆轍。”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出崇德殿。
之後幾日,俞瑾安當然沒有下令放她出宮,但是也沒有宣她去崇德殿,她就待在逼仄的東耳房裏,祈求上蒼讓俞瑾安趕緊忘掉她的存在。
雖然她以受傷為由,一直沒出去,但外面的消息還是精準地傳到了她的耳朵裏。
先是趙心月喝下鸩酒,畏罪自裁了。
初時聽到,吳熙寧是不信的。趙心月……自裁……她實在很難把這兩者聯系在一起。
可當她向方容一遍遍地确認,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複時,便不由她不信了,沒人有閑情逸致同她開這種玩笑。
方容說的很簡單,幾乎是一筆帶過,無非是某日,頤華宮的宮人見莊妃娘娘久久未起身,破門而入,發現她工工整整地躺在床上,身子都涼了。
可她總覺得事情不會這樣簡單。
再怎麽看上去是趙心月指使,只要她打死不認,堅決推說不知,到最後頂多是不察之罪,哪怕俞瑾安鐵了心要罰她,最多是褫奪位份,囚禁冷宮,一輩子出不了頭。
何況還有趙立德的面子在,他總要留幾分薄面。
哪有明明有生路,她卻選擇一條死路的道理。
雖說對此心有疑慮,她眼下卻無暇顧及,因為幾乎在同一時間,她聽到了另一則消息,元铮三日後要出征漠北。
漠北不能去。
前世元铮遠征漠北,縱深數千裏,最後徹底消失在茫茫大漠中,十萬武威軍回到季州的不足三萬,作為主帥的元铮,一根骸骨都沒回來……
齊王一脈幾代單傳,到元铮這兒,就他一根獨苗,上百年的家族從此元氣大傷,自此沒落。
身為世子妃的趙心月,攙着一年之內喪夫又喪子的齊王妃,在崇德殿外苦苦求見,最終只換來兩個字——“節哀”。
誰都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麽,便是僥幸回來的武威軍将士也說不清,一代名将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湮沒。
她得想辦法見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