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俞瑾安立在窗前,看着趙家的人把何彥擡走,看着平陽侯府替月娘收了屍,看着百姓紛紛散盡,最後,看着元铮打橫抱着吳熙寧走出來。
她的雙臂環在他的頸上,兩人親密無間,這樣的姿勢,甚至他前世都未曾與她有過,她怎麽能任別的男人抱得那麽自然!
他臉上的表情越發冷峻,手緊緊抓着窗沿,硬生生将木頭摳下來一塊。
陳元在一旁站着,大氣都不敢出,心裏卻暗叫不好。
先前陛下宣吳熙寧進宮,其中的意思他大概能猜出幾分,無非是忌憚元铮,想要捏些東西在手裏。可怎麽去了趟陳州,回來都變了。
那日淳嫔的冥壽,在鐘粹宮看見她時,他就覺得奇怪,這麽多年了,除了灑掃的宮女,陛下何時讓別人踏足過那裏,今天,全明白了。
偏偏是齊王世子……
他從小騎射功夫一流,先帝在時,年年春獵,面對一衆皇子,愣是分毫不讓,絕不讓頭名旁落,任誰明裏暗裏地勸都不行。
是誰不好,偏偏是他!
正感慨時,突然聽見下面一陣嘈雜,陳元踮起腳,伸長了脖子往下看。
這一看不要緊,下面圍得滿滿當當,全是妙齡女子,手裏拿着花,叫着喊着往一人身上丢,而那人不是別個,正是元铮。
他高高坐在馬上,身前還有一個身影,不是吳熙寧又是誰?
陳元偷偷瞄了一眼俞瑾安,他的臉比方才還要黑,眼睛裏快噴出了火。
沒有人知道當今天子正站在窗前,底下的人越聚越多,只言片語時有時無地傳入陳元耳朵裏,他心裏越來越緊張,屏住呼吸,密切關注着陛下的反應。
“英勇”、“氣派”、“虎父無犬子”……更有些話聽了讓人發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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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铮騎着馬寸步難行,一點點艱難挪動,終于擠到了人群最前面,繼而馬鞭一揮,一騎絕塵,随風揚起的花瓣跟了一路。
好不潇灑!陳元不由在心中感嘆,真是鮮衣怒馬少年郎!出身名門又有實打實的戰功,京中的纨绔怕是連他的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
卻不防耳邊一個冰冷的聲音傳來:“回宮!”
好不容易沖出了人群,元铮終于長舒一口氣,只是吳熙寧一路上默不作聲讓他心裏難安,換作平時,看到這種情形,她怎麽也會擠出幾句話來打趣他。
應該是被吓着了,他在心裏猜測,雖然他至今還不知道那兩人之間究竟有什麽糾葛,但是血濺京兆府這樣的事,十年都不見得會發生一次。
不知走了多久,馬兒晃晃悠悠停了下來。
元铮翻身下馬,朝她伸出了手。
“這是那兒?”吳熙寧搭上他的手,借力跳了下來。
“哪兒也不是,是京城中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地方。”他把馬栓在樹上,随手一指:“那兒是皇宮”,說罷又指向另一個方向:“那兒是齊王府。”
她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皇城紅牆黃瓦,重重疊疊,像一個牢籠,而她與他此時,在牢籠之外。
她突然松了一口氣,心底的雲霧徹底消散,仿佛撥雲見日一般:“元铮,謝謝你。”
元铮一頭霧水:“謝我做什麽?”
她笑而不語,湊過去,踮起腳,摘去纏在他頭發上的樹葉:“如果不是你,我還不知道抛花擲果确有其事,世子爺果真風光無限。”
本是調侃之語,孰料他卻順勢握住她的手腕:“那你呢,你手裏的花會扔給我嗎?”
吳熙寧怔了一下,随即笑着把手抽出:“世子在軍中都學了些什麽?怎麽這一趟回來,淨是油腔滑調?”
元铮卻俯下身來,直視着她的眼睛:“我沒有在說笑。”
他的目光太過炙熱,只一眼她便匆匆瞥開,垂下眼睑,誰知他卻不依不饒:“阿寧,我可以去你家提親嗎?”
“陳州城下,我折枝起誓,要與你京城相見,可是在季州的日日夜夜,于我都是煎熬,我漸漸明白,我要的不是與你見面,是每時每刻都能見到你。”
“阿寧,我……”他想說他是怎樣打贏的仗,又是怎樣回的京,可話到了嘴邊,又猶豫着不敢上前。拿付出去邀功,他做不出來。
她遲遲沒有應答,他便開始後悔,後悔自己過于莽撞,藏在心裏的話,這樣輕易就說出了口。
“元铮,你訴的這些情,幾分是戀慕,幾分是出于愧疚,你自己分得清嗎?”
他惴惴不安地等着,卻等到一盆冷水迎頭澆下來。
“你怎會如此想我?”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他想過她會猶豫,會遲疑,會責怪他的輕慢,甚至會一口回絕,可從沒有想過,她會以這種理由來敷衍。
面對他的質問,她唯有沉默。因為她沒法跟他解釋,摻雜了其他因素的愛有多麽脆弱,更沒法跟他解釋,時過境遷之後,善良與耐性耗盡,夫妻之間還剩下什麽。
誠然,他不是俞瑾安,不會像他那樣不近人情,不會像他那樣變臉如變天,可她已經承受不起婚姻之中的冷熱交替,也沒有力氣再滿目歡喜地迎接一個人。
“我們回去吧。”她不想多說,轉身要走,卻被他一把拽住。
“吳熙寧,你在怕什麽?陳州城下的瘟疫你都不怕,為什麽不敢接受我?”
她用力掙開:“元铮,你知不知道你面對的是什麽,知不知道齊王府面對的是什麽,他想方設法算計你,算計你的父親,算計十萬武威軍,你卻在這裏……”
然而話未說完就被他打斷:“可這些和你我又有什麽關系?就因為別人,別人的算計,你我這輩子就不嫁娶了嗎?”
“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嫁,因為我不想再像上輩子一樣戰戰兢兢,守着一盞燈獨坐到天明,放下所有驕傲去乞求別人的一絲憐憫!”
“上輩子……”元铮愣在原地:“阿寧,你哪來的上輩子?”
吳熙寧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一時不知道怎麽面對他,轉過身就往山下跑,元铮趕緊解開繩子,騎馬追了上去。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只聽得到風在耳邊呼嘯,她腦子一片空白,不明白為什麽自己在他面前這樣失控。
事情怎麽會變成了這樣?
到宮門口,她一聲招呼都沒打,頭也不回就走了進去,誰知崇德殿外,陳元正等着她,一見她的面,便急匆匆迎上來:“姑娘,你可算回來了。”
“公公。”
見她面色不佳,陳元忙追問道:“姑娘這是……”
“無事,公公找我有何事?”
“不是我找,是陛下找,陛下已經等了姑娘好幾個時辰了。”
“知道了,多謝公公。”
“陛下。”吳熙寧提起一口氣,進了崇德殿,規規矩矩地行禮。
聽到她的聲音,俞瑾安手中的筆一丢,墨滴濺得到處都是,正準備脫口而出“你還知道回來?”擡頭見她垮着個臉,不像十分高興的樣子,心裏的氣突然消了幾分。
“宛南送了些石黛、口脂來,都是些女子用的物什,你先挑一挑,剩下的給後宮的嫔妃們送去。”
她先挑一挑?她聞言擡起頭,像個木頭人一樣定在那裏。
“愣在那裏做什麽,還不快過來?”
“陛下,這不合規矩。”上輩子做皇後都沒她的分,這輩子竟輪得到她一個女官來挑?
“過來,朕的話就是規矩!”
她不明白他這一廂又是在打什麽主意,懵懵懂懂地過去,果然胭脂水粉一類擺了滿滿一漆案。
見她杵在原地不動,俞瑾安随手拿了幾樣放在她面前:“朕看這幾個就不錯,你自己收着,其餘的,拿去給莊妃她們分一分。”
吳熙寧不再多言,應了一聲“是”,拿起漆盤往外走。
俞瑾安眼尖,一眼看到了她垂在身側的玉佩,看圖式,不像是京畿之物。
“慢着!”她聞聲轉過身來,然而俞瑾安盯着她看了半晌,什麽都沒說,又讓她出去了。
然而身後,他半眯的眼睛銳利而狹長。
這玉佩,前幾日還沒有,偏元铮回來,就挂在了她身上,上面的鳳鳥,一看就不是單一只,不是元铮送的,又能是誰!
吳熙寧其實頂不願意去趙心月的頤華宮,倒不是怕她,只是覺得麻煩,她不明白趙心月既然已經進了宮做了俞瑾安的妃子,為何還要因着元铮的緣故對她百般糾纏。
果然一看見自己,她不知哪裏起的無名怒火,二話不說,一伸手把漆盤掀了個底朝天:“什麽破東西也敢往本宮這裏送?”
眼見漆盤裏的胭脂水粉滾了一地,吳熙寧也不彎腰去撿,面無表情地說:
“這是宛南呈上來的,陛下讓臣女送來給後宮的娘娘們,莊妃娘娘這樣,臣女只好回去複命,說莊妃娘娘喜歡,把東西都留下了。”
趙心月一聽,氣急敗壞地上前:“你故意的?吳熙寧,你陷害我?”
“娘娘說的什麽話,東西是娘娘自己扔的,同臣女又有什麽幹系?”
“既是陛下命你來的,你為何不進來就說?”
見她無理取鬧,吳熙寧懶得與她周旋,丢下一句:“臣女要回去複命了。”轉身就走。
誰知走到門口,趙心月卻幾步撲到門前,把身後的兩扇門緊緊關上:“來了我這兒,你還想走?”
“好”,她冷笑一聲,找了個臨近的椅子坐下:“既然莊妃娘娘不想讓我走,那咱們便把前事好好說道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