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這背影……便是化成灰她都認得。
許是聽到了身後的動靜,男子轉過身來,果然是他,俞瑾安。
兩人此時相距不過丈餘,四目相對時,往事像閃電一樣擊中了她。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心裏仿佛壓了一塊石頭,沉得喘不過氣來。
他眉頭輕蹙,無助和悲傷在眼中氤氲,像深山清泉裏泛起的雲霧,無論過去多少年,她都記得這個眼神,前世在西郊初遇時,他就是這樣闖入她的眼中……
“你也是來看我母妃的嗎?”他說罷,側過身子,身後立即出現了一個孤零零的牌位。
母妃?吳熙寧上前幾步,看清牌位上的一列字,“淳嫔”……
莫不是他的生母?她在心中暗暗猜測。
前世的俞瑾安自十歲被先後養在膝下,從未在人前提過自己的生母,久而久之,大家便也漸漸忘卻他的出身,再加上後來做了太子,又當了皇帝,便更沒人提及了。
可是現在……她看着他眼裏久久化不開的悲傷,瞬間回到了現實。
他不是他,不是那年那個十八歲的少年,前世的俞瑾安,絕不會把自己的傷口撕開給人看。
死者為大,縱然不相識,吳熙寧依然雙手合十,朝着牌位拜了拜。
俞瑾安眸光微閃,目光忍不住從她臉上劃過:“她絕對想不到,生前無人問津,死後竟還有人來看她。”
她趕忙開口解釋:“陛下,我是……”
“不重要”,他打斷了她:“如果她能活過來,這皇帝,我情願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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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上前,抱起桌上的牌位,用袖子輕輕擦拭上面的灰塵,頭微微低着,額前幾縷碎發,顯得孤獨又脆弱。
整個房間被巨大的虛空籠罩,伫立在那裏的仿佛不是萬人之上的帝王,只是一個失恃的少年。
然而她身處其中,卻辨不清這裏面,有幾分真,幾分假。
這不像俞瑾安,一點也不像。
她突然覺得渾身不舒服,真也好,假也罷,她并不想知道他的舊事,更不想去體味他的情緒。
“陛下,臣女先告退了。”說完,吳熙寧匆匆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呼吸到新鮮的空氣,方才的不适才漸漸消失。
門一關,俞瑾安又重新回到了黑暗之中,他默默掏出火折子,将堂前的蠟燭點燃,燭光搖曳,他的臉上忽明忽暗,眸底的情緒一點點消失殆盡。
吳熙寧一向善良,可方才怎麽,無動于衷?
夜漸漸深了,俞瑾安走出正堂,猛地擡頭,透過樹冠與屋檐的縫隙,幾點繁星挂在天際,像極了幼時的情形。
夏天夜間悶熱,他在屋裏待不住,總是提着一盞燈偷偷跑出去,循着蛐蛐的叫聲,尋覓他們的足跡。
一陣微風吹來,回憶被迫中斷,他連忙護住手裏的蠟燭,照例走向右邊的屋子,母妃生前就住在哪裏。
吱呀一聲,他輕輕推開門,舉着蠟燭走進去,微弱的光瞬間鋪滿了屋子,這時他恍然瞥見一個身影,從炕桌上緩緩擡起頭來。
她慢慢支起身子,望向光源的方向,睡眼惺忪。
他當即認出她是吳熙寧,可眼前的一幕卻無可避免地同兒時的記憶重疊在一起。那時他在外面不管玩到多晚,母親都會倚在榻上,一直等着他。
就像這樣……
一聲“陛下”,他回過神來,看見她已經從榻上下來,眼中漸漸清明。
“嗯。”他應了一聲,小步走過去,點燃了炕桌上的蠟燭:“屋子都打掃過,你到床上去睡。”
吳熙寧有些意外,下意識地望向他,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柔和。
“這不妥吧。”
然而俞瑾安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點了蠟,轉身就往外走,就當她以為他不會再理會自己時,他卻回過頭來:
“你放心睡,明日陳元會過來。”
她還欲再問些什麽,卻見他已經沒了蹤影,只好走過去,關門上闩。
俞瑾安并沒有走,只是吹了蠟,站在門口,聽得門闩即刻落定,嘴角驀然泛起一抹冷笑。
若站在門外的是元铮,她會這樣毫不猶豫嗎?
院裏又響起了蟲鳴,屋裏已經沒了光亮,他突然想起前世的吳熙寧。
她好像也沒那麽讨厭,不過是聽話了些,循規蹈矩了些,可至少她不會,就這樣把他關在外面。
俞瑾安說的沒錯,翌日,陳元果然來了,看到吳熙寧也在這裏,一臉的震驚,回崇德殿的路上,望着她,幾次欲言又止。
他不主動問,自然是不便問出口,她心裏清楚,這是俞瑾安的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就行,萬不能說出口,更不能私底下議論。
可加上陳州那件事,這已經是她知道的第二個秘密了,依俞瑾安的性子……
于是後來幾天裏,她心裏一直隐隐不安,直到聽說早朝時,趙立德上奏,為已故的淳嫔請封。
淳嫔的存在,連前世作為兒媳的她都不知道,前朝的臣子又怎麽會陡然想起一個沒了十幾年的嫔,這其中是誰的授意不言而喻。
但若是細想,這也太奇怪了些。
前世俞瑾安極力淡化自己的生母,無非是想穩固自己與先皇後的關系,證明自己的皇位名正言順。
可今生,怎麽剛登上皇位,就迫不及待想要追封生母,先皇後雖然不在了,但是元家還在,他……
想到這裏,她腦子靈光一現,突然明白了過來。
他這是在弱化元家的影響,也就是說……他想對元家動手!
前世元家的隕落自然不乏他背後的推動,可一切都在暗中進行,怎麽如今,他這麽急不可耐。
俞瑾安不一樣了。聯想近來發生的種種,仿佛有什麽真相越來越清晰。
可抛開這些不說,元铮得盡快回來,還得打了勝仗回來,雖然朝中還有些人極力反對追封淳嫔的事,但只有元铮帶着勝利回來,才能暫時按下這件事。
自她回京城後,儲衡他們便回了季州。她知道宮裏也有元铮的人在保護着她,但他們在暗處,并不像儲衡那樣跟她面對面見過,正發愁怎麽探聽元铮的消息時,她接到了宮外的傳信。
月娘要見自己。
她進宮前曾囑托哥哥找了個所在,把月娘安置在了府外,又托李靈時常過去把脈照看,如今近兩個月過去了,不知她現在身體如何。
于是她找了個托詞告了假,如約到了月娘的住處。
馬車晃晃悠悠在巷口停下,她獨自下車走過去,敲響了門。
侍女小心翼翼地開了門看見是她,滿是驚訝:“姑娘,你怎麽過來了?”
“月娘在嗎?”
“在。”她的神色立刻黯淡了幾分,側身避讓,吳熙寧的心即刻沉了下去。
果然,她打簾進去,便一眼瞧見了縮在榻上的月娘,她臉色蒼白了許多,已沒有了數月前的風情,活脫脫一個病重之人。
見她進來,臉上倒是少見地浮起了笑容:“多謝姑娘來看我。”
說罷,還饒有興致地烹起了茶。
兩人都沒有多話,然而當茶在口中泛起苦澀時,吳熙寧終于忍不住了:“月娘,你找我來……”
“姑娘先前說的話,還算數嗎?”
她手一抖,杯中的茶猛地一晃,溢到了外面。
當初救下月娘,雖存有幾分同情,但平心而論,其中利用的成分更多些,她想推她出來辨清事實,為父親洗冤,更想通過她來報複趙家。
可是事後才發現,梁國公府縱然因此被人嘲笑,可父親其實并不算清白。
至于趙家,現在還不是時候。即使月娘出來指證,牽扯到何彥,也不過出口氣罷了。
何況,以她如今這個情形……
正猶豫間,月娘突然跪下來,撲到她腳邊:“姑娘,我已沒有多少時日了,請姑娘幫我。”
吳熙寧心裏一驚,連忙伸手去扶她:“地上涼,你先起來。”
“姑娘”,月娘卻死死抱着她的腿,泫然欲泣:“我一介平民,他如今是官身,民告官,自古沒有幾個贏的,可是,我怕到了地府,也擡不起頭來!”
“我十四歲就嫁給了他,為了讓他安心讀書,一力操持家中大小的事,他說要進京趕考,我拿出所有的嫁妝給他作盤纏,誰知他卻一去不回……”
“我放心不下,一路乞讨進京,被歹人賣到了悅香樓,自那之後心灰意冷,以為這輩子再也無緣與他相見,可……”
“可誰曾想,會在樓裏再見他,他溫香軟玉在懷,春風得意,眼睛卻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說到這裏,月娘已經泣不成聲,吳熙寧聽着,早已變了臉色,故事的後半段她知道,可他們進京之前的事她卻一無所知,她咬着牙看向月娘:
“所以他是,停妻再娶妻?”
“是。”
她已無力描述心中的憤怒,她期初不過以為何彥是個花花公子、負心漢,他與她,不過是才子與青樓女子的風流韻事。
可誰知卻是這樣一段過往!
那天見何彥時,他文質彬彬,身上已經隐隐有了勳貴的氣派,可麻雀變鳳凰的代價,卻是月娘的血和淚!
她蹲下身,攙着月娘起來:“你想要我怎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