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怨氣?這個詞甫一入耳,吳熙寧感到一陣刺痛自心髒而起,瞬間傳遍全身,直沖上腦。
清明時分,城外西郊,當年所謂的一見鐘情不過是場騙局,相看兩厭,蹉跎一生才是真相,她不該有怨氣嗎?
可是,看着眼前理直氣壯的俞瑾安,她卻難以辯解。
他在意的,只有元家,手中的權力,自己的千秋大業,只有她,還在被上輩子的事糾纏。
若是不見他,或許她會有新的生活,那些陳年往事漸漸會被沖淡,可是如今每一次跟他打照面,那一次次的失望和心寒,那些難捱的日子,便一刀一刀在她身上淩遲。
傷人的人全然不自知,被傷害的人卻一遍遍舔舐傷口,難道奈何橋上走一遭,就盡可原諒嗎?
俞瑾安看着吳熙寧眼底的情緒越來越濃烈,仿佛随時在失控的邊緣,眉間的怒意逐漸轉為心頭的疑惑。
滿腹的怨怼之氣,一點就着的性格,哪裏像前世母儀天下的皇後?
可這副身軀,這個樣貌,不是她,又是誰……
兩人各懷心思,終于,陳元的出現打破了屋裏的平靜。
“陛下。”他恭恭敬敬行了個禮,俞瑾安轉過身來。
“什麽事?”
“太妃那邊請吳姑娘過去一趟,說是齊王妃來了,想見一見姑娘。”
俞瑾安觑了立在一旁的吳熙寧一眼,嘴角勾起一絲嘲諷:“朕還真是小瞧了你。”
随之朝陳元吩咐道:“備辇,朕一同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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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殿到福華宮的距離并不近,要經過一條長長的宮道,還要路過常寧宮。
她跟在龍辇後面,一路上都在猜測,元铮才走了半日,齊王妃就進了宮,這會不會就是他所說的安排……
走着走着,卻忽然聽得前方傳來一聲:“停!”
她也随着一起停下腳步,擡頭卻見俞瑾安死死地盯着宮牆,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那橫生出來的枝桠,仿佛是,桂花樹……
桂花樹,她的心跳漸漸加快,這是,常寧宮?
常寧宮中有兩棵桂花樹,她入主時,已有百年,花開之時香氣撲鼻。
她命人在樹下安了個秋千,夜深人靜之時,常常一個人坐在上面,身處馥郁花香之中,對沉靜寂寥的宮中生活,也算是個慰藉。
日子一久,便成了習慣,是以後來,花木之中,她獨愛桂花,就連頭油和熏香,都以桂花入香……
“砍了!”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随後便見一名侍衛飛身一躍,停在宮牆上,拔出長劍,上下揮動。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她下意識想制止,話還在嗓子眼兒,枝葉已然紛紛落下,轉眼間鋪了一地。
她臉上泛起一抹苦笑,擡起的手又放下,只能在心裏默默安慰自己,時遷事移,常寧宮如今跟她沒有半點關系,人各有命,樹也一樣。
卻見俞瑾安高坐在龍辇上,嘴唇緊抿,正眯着眼看向自己。
他目光中的審視讓人極不自在,她微微低下了頭,避免和他對視,卻依然能感受到頭頂傳來的威壓。
“走吧。”良久,他才放過了她。
吳熙寧跟在俞瑾安身後進了福華宮,張太妃和齊王妃原本一左一右坐在上首,一見俞瑾安進來,齊王妃立馬斂去了臉上的笑,起身行禮。
“舅母不必多禮。”俞瑾安見狀,趕緊上前幾步将其扶起來,又攙着她在原先的位置坐下。
“這便是梁國公的愛女嗎?”聽了張太妃的詢問,吳熙寧正欲行禮,她的視線卻已經轉向俞瑾安:“陛下朝政繁忙,怎麽還親自過來?”
“舅母許久不曾入宮,好不容易來了,朕說什麽也得過來問個安。”
齊王妃禮貌性地道了聲謝,随後笑着向她招手:“寧兒快過來。”
寧兒……聽到這個稱呼,吳熙寧微微一怔,卻還是聽話地上前,挨個兒行了禮,立在齊王妃身側。
“果真乖巧得很,怪不得王妃一直念着。”張太妃一雙杏目帶着笑意看過來。
齊王妃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自那日王府之後,再沒見過你,也是才聽聞你進了宮,怎樣,在宮裏可還住得慣?”
俞瑾安收回視線,默默地端起面前的茶,啜了一口。
“謝王妃關心,一切都好。”齊王妃的手正搭在她手背上,溫溫熱熱,似乎過于親昵,她有些不自在,卻也不好抽出來。
“那就好。”齊王妃點點頭。
“說起來,我倒是比王妃知道的早些”,張太妃笑吟吟地說:“內尚書省有些年沒有進過新的女官了,梁國公家的千金,定是有些才學,才會被陛下選中。”
這熟悉的腔調瞬間把吳熙寧拉回前世,時間太久,她倒是忘了,張太妃慣會做人,年輕時的自己沒少在她身上吃虧。
齊王妃偏過身子:“才學什麽的,倒是次要,我們家一家子武夫,哪裏敢挑剔別人的學識?”
“我就是覺得和寧兒投緣。”說着,從腕間褪下一個玉镯,親自給吳熙寧戴上:“這是先太後當年賜予我的,我年齡大了,戴不出好了,平白辱沒了這樣好的成色。”
然後舉起她的手細細觀賞了一番:“還是戴在寧兒手上好看。”
俞瑾安眸色一沉,緩緩擡起頭,果然是極好的成色,即使隔着一丈遠,也能看出種質細膩通透,顏色鮮陽純正,如果他沒記錯,這是他養在先太後膝下那年,獻上的壽禮。
那時他母妃去世多年,他靠着例銀勉強度日,說是身無長物也不為過,這一對翠玉镯子,是變賣了母妃留下的所有首飾,才換得的,本想博先太後一笑。
可呈到她面前,卻只換來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你年紀尚小,好好讀書是正道,莫要在這些事上費功夫。”
然後沒幾日,便在齊王妃的腕間看到了它。
“這镯子如此貴重,臣女惶恐。”吳熙寧說着,就要上手摘下來,卻被齊王妃伸手攔住:“既給了你,豈有再拿回來的道理?”
張太妃也在一旁附和:“你安心戴着,王妃寶貝東西多得很,還心疼個镯子不成?”
三人還在拉扯。
“舅母!”俞瑾安突然起身,一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聚了過去。
“前朝還有些事,朕先回崇德殿了。”
齊王妃點點頭,随後起身:“恭送陛下。”
吳熙寧也匆匆跟着行禮,餘光瞥到齊王妃看着俞瑾安離開的背影,眼中透着不明的意味。
陳元本以為陛下會在福華宮坐一會兒,沒想到幾句話的功夫人就出來了,立馬迎了上去。
“趙心月什麽時候進宮?”俞瑾安突然問。
“回陛下”,陳元不假思索:“原定是這個月二十八。”
他聽罷忖了片刻:“朕看十六不錯。”
陳元立刻會到意,答了一聲:“是”。
出了福華宮,俞瑾安并沒有登上龍辇,而是繞過了它,徑直朝前走,陳元趕緊跟在後面。
“不必跟着,朕想自個兒走走。”
“是。”
俞瑾安走後,齊王妃又留吳熙寧坐了許久,才放她回去。
剛到崇德殿外,便聽得裏面傳出一聲脆響,她邁出去的腳立刻縮了回來,靜靜候在殿外。
不一會兒,陳元從裏面出來,手中拿着一堆碎片,看見她,面上閃過一絲驚詫:“姑娘何時來的?”
“剛到不久。”
“陛下有令,姑娘一回來即刻進去。”
吳熙寧面上有些猶豫,聽裏面的動靜,這會兒進去,不是正觸黴頭?
“陛下為什麽事生氣?”
陳元搖搖頭,俞瑾安最厭惡內侍妄議朝事,崇德殿上上下下都知道這個規矩,無人敢犯。卻還是忍不住在她轉身之際悄悄提醒:
“陛下正在氣頭上,姑娘說話小心些。”
“多謝。”她感激地點點頭,剛進去,便看見內殿跪了一地。
這些人都穿着官服,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俞瑾安坐在案後,臉色難看得很,瞟見她進來,什麽都沒說,繼續低下頭看手中的奏折。
吳熙寧知趣地跪坐在矮幾後,幹着自己分內的事。
“小小的陳州,方圓不過百餘裏,淳和七年才修的堤,短短兩年,九個縣淹了七個,這便是你工部做的事?”
話畢,奏折從他手中飛出去,砸在最前面那人的額角,血頃刻間流了下來,順着他的眉骨一路滑過臉頰,滴在地上,看着駭人得很。
吳熙寧心裏一緊,在前世,陳州水患是困擾俞瑾安多年的痼疾,朝廷花了很大力氣,幾度築堤,卻總是中看不中用,在洪水面前不堪一擊。
她不止一次削減後宮的用度,為他分憂,填補前朝,終究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大周甚至因此失去了絕殺赤狄的大好機會。
群臣走後,陳元領着幾個小太監進來,擦拭着地上的血跡,工部尚書魏函跪着的地方流了一灘血,血腥味在殿內彌漫了許久。
俞瑾安一個人枯坐着,保持着同一個姿勢,一言不發。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殿內上了燈,才又有了聲響。
吳熙寧循着聲音望過去,正對上他的視線。
“收拾收拾,随朕去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