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手帕拿來。”
她匆匆垂下眸,掩飾着眼底的波瀾:“回陛下,臣女出門走得急,身上并不曾帶。”
他的視線在她身上掃了一圈,最後停在了她垂在身側的右手。
“怎麽,怕朕髒了你的帕子?”
“臣女不敢。”察覺到他的目光,她依舊不為所動。
屋子裏一時靜得出奇,衣袖之下,她手裏的帕子捏得愈發緊。
明明兩個人都心知肚明,卻偏偏像一場無聲的對峙,誰也不肯想讓,不知過了多久,俞瑾安突然起身,褪下外衫,往她身上一丢。
“衣服髒了,你拿去給朕洗了。”
吳熙寧立在原地,并沒有伸手去接,任由衣服落在地上。
“臣女是尚書內省的女官,不是伺候陛下起居的宮女。”
“給朕洗衣服,委屈你了?”
她依舊保持着方才的姿勢,默不作聲。
他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她身前,帝王的威壓如泰山壓頂一般鋪天蓋地朝她而來。
“擡起頭來!”
前世他眼裏冒點火星子,她都要抖上三抖。她怕他生氣,因而在他面前一向小心翼翼,他說什麽都只管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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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今,聽到他氣急敗壞,滿腔的怒火噴在她的臉上,她心裏竟莫名升起一絲快感。
如他所願,她擡起了頭。
俞瑾安極力在她臉上搜尋着一絲恐懼、害怕,從上到下,從眉到唇,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吧,然而沒有,什麽都沒有。
她不怕自己,她竟然不怕自己!
他眨了眨眼,再三确認面前的人是吳熙寧無疑,可吳熙寧,她竟然敢忤逆自己!
“你以為,背靠元家這棵大樹,你就可以肆無忌憚了嗎?”他欺身上前,臉快要貼上她的,逼得她不得不步步後退。
她看了他一眼,飛快地撇開眼神,然而眼中的嫌惡卻深深地刺痛了他。
“他對你不過是一時新鮮,此番北上,少則六個月,多則三五年,再回來,他還記得你是誰?”
他毫不相讓,步步向前,她的背已經抵在了門框上,退無可退。
“他是什麽人”,吳熙寧伸手抵在他胸前,為自己奪得一絲喘息的空間:“陛下比我更了解。”
此刻兩人離得極近,她明顯察覺到,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混亂,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才聽得頭頂擠出一句:“你就這樣相信他?”
他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來的,她甚至聽到他的牙齒咯咯作響。
“是!”她沒有再躲閃,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猶豫地說:“我信他,信他會遵守諾言,更信他……”
“閉嘴!”她話未說完,便被他蠻橫打斷。
他的唇角不住地顫抖,雙眼通紅,她難掩驚愕,前世跟他過了一輩子,從沒見他這樣失态過。
“滾出去!”他驀地轉身,只留下一個背影。
吳熙寧沒有絲毫遲疑,轉身就走,崇德殿裏霎時變得空蕩蕩,只剩俞瑾安一人。
為何會這樣?他閉上眼睛,腦子裏都是吳熙寧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甚至,帶着一絲厭煩。
他極力回想着她前世的樣子,可越是回想,她的形象越是模糊,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卻無濟于事。
終于,他放過了自己,确實是記不清了。他的确很少專程留意她,但是,他記得她的身影,小心翼翼裏透着的殷勤和期盼,和後宮那些女人沒有任何不同。
可她竟然當面忤逆他,為了另一個男人,為了元铮!
他的眼神掃過桌上攤開的奏疏,看來,北邊的事,刻不容緩了。
“姑娘”,吳熙寧剛走到門外,便被人叫住,擡頭一看,原來是陳元。
“公公。”她淺淺一笑,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
陳元臉上閃過些許詫異,他一直在殿外守着,具體說了什麽他雖然沒聽清,可方才殿裏的動靜……
“姑娘,借一步說話。”他早已摸清了陛下的秉性,知道他一時半會兒不會找自己。
吳熙寧點點頭,便順着他的手勢往邊上走。陳元的為人,她自然信得過。
“姑娘暫且在這裏住下”,随着陳元一路到了東耳房,便見他推開房門,側過身子避讓。
她停在門前,擡眼瞟見屋裏的陳設,腳像被釘在了地上一般,挪動不了半分。
“姑娘?”見她半晌沒有回應,陳元小聲提醒。
“公公”,她看向陳元:“這似乎不合規矩。”
“是。”他低聲應着,面帶赧然,一時間如芒在背。崇德殿的東耳房,是皇後侍值的處所,他在宮中多年,怎會不知。
可天子的話,又有誰敢說一個不字?
他只得硬着頭皮解釋:“這是陛下的意思。”
俞瑾安?她眼裏閃過一絲錯愕,繼之而來的是升騰而起的羞辱感。
作為皇後,她前世當然到過這裏,可如今回想起來,他的敷衍,他的不耐,像一根針一樣狠狠刺痛着她的心。
見她變了臉色,陳元趕緊上前:“姑娘莫要多想,興許……興許只是因為此處空着。”
聽了他的話,吳熙寧緊握的手驟然松開,她不該在意的,她在意什麽?
前世的事,俞瑾安什麽都不知道,怎麽會拿這事來羞辱她?他只是想借此,讓元铮難堪罷了。
想起元铮,她擡起腳,朝前一步,邁了進去。
陳元頓時松了一口氣。
屋裏的擺設同前世一模一樣,倒讓她有些恍惚。這裏當然比不上她的寝殿,較她府裏的閨房也相距甚遠,可她前世竟然不覺得。
西耳房是嫔妃們侍值的處所,東耳房專屬于她,但俞瑾安甚少傳她,她到這兒的次數也寥寥無幾,那時往往緊張激動大過其他,如今放眼一看,實在過于寒酸。
原來俞瑾安無意于她,處處有跡可循。
“姑娘暫且住着”,許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陳元話裏話外都賠着小心:“有什麽不滿意的,跟奴才知會一聲便是。”
“不敢麻煩公公。”她瞥了一眼角落的床,遲疑了片刻才說:“這床褥是否可以請公公差人換一套新的?”
“理應如此。”陳元臉上的表情松快了幾分,朝窗外瞟了幾眼,壓低了聲音說:“姑娘日後還是莫要和陛下置氣。”
他一句話,吳熙寧仿佛瞬間回到了前世,他在俞瑾安身邊一輩子,宮裏宮外,後宮朝堂,多少人上趕着巴結他,可他對自己,始終以禮相待,不管俞瑾安對她如何。
想到這裏,她心下竟有幾分感動。
“姑娘就算不為世子考慮,也得為自己想想。”
見他提到元铮,她猛然想起他昨日同自己說的話。
“公公是……”她正要詢問,話到嘴邊,卻突然猶豫起來。
陳元盯着她,一臉的好奇。她帶着歉意笑了笑,沒有繼續往下說,若真如她所想,還是不說破為好。
俞瑾安之後一直沒有傳喚她,吳熙寧倒也樂得自在,自己在東耳房裏四處捯饬,不知不覺天已經暗了下來。
白日裏人多眼雜,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一整天都緊關着房門,眼下天黑了,才打開透透氣。
崇德殿已經上了燈,耳房這邊還是一片昏暗,她靜靜地坐在檐下,望着黑黢黢的四方天空,這裏除了逼仄些,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好。
若是能在這裏安然待到二十五歲……
這廂正思緒翻飛,前殿突然吵鬧了起來。
她心裏好奇,起身走了幾步,踮起腳尖往外看,只見十幾道身影匆匆奔向正殿……
這個時辰,宮門都要落鑰了,大臣們紛紛進宮,只有一個可能,前朝出了事,大事!
“什麽人?”突然,前方一個尖利的女聲傳來,不過片刻,就閃到了她面前。
“你在此處做什麽?”那人提起燈,在她臉邊晃了晃:“你是哪個宮的,我怎麽沒有見過你?”
燈光微弱,那人的目光充滿了審視,她卻一眼認出了她。
方容,別來無恙啊。
她正準備開口,又一個黑影小跑着過來,看見方容,草草行了個禮,又看向吳熙寧,慌裏慌張地說:“吳姑娘,陛下傳你速速到正殿。”
“知道了。”她嘴上回着,心裏卻滿腹怨言。
俞瑾安雙肩擔着天下,日理萬機也是應當的,這麽晚了,傳她作甚!再說了,她實在是想不到前朝什麽事,能與她相關。
然而到了正殿,剛一打簾進去,擡眼便見齊刷刷兩排目光無一遺漏,全落在自己身上。
未免授人以柄,她一改白天的姿态,垂下雙眸,規規矩矩到俞瑾安面前行了個禮。
卻見他随手搬起一摞奏折,放在桌邊,扣了扣桌面,示意她上前。
“把這些謄寫一遍。”
大半夜傳自己前來,就為了這?她撇了撇嘴,搬起奏折剛要出去,他卻一把拉住了她,指了指右側的矮幾,她走過去一看,上面已經備好了紙筆。
她跪坐在幾前,随意翻開一本奏折,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不禁犯了愁,這麽厚一摞,她得抄到什麽時候。
再度瞄向俞瑾安時,他在案後坐得筆直,認真聽着下面人的回話。
她也知道在這個地方,少聽少看方是上策,可是有的字眼,總是有意無意傳入耳朵。
似乎是北境的戰事又有了什麽波折,她憑着瑣碎的幾個詞判斷。直到聽到元铮的名字,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在這兒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