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姑母,世子是随我來的。”沈玉成趕緊站了出來,殷勤地扶着沈氏坐下。
吳熙寧趁機上前,向舅父問過安後,便知趣地退下,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元铮一眼。
元铮知道因先前的事,沈氏對他有些意見,是以哪怕餘光瞄到吳熙寧的身影,聽見她的聲音,也不敢亂瞟,始終微微垂眸。
沈氏見他還算規矩,心下也放松了幾分,算着時辰,忖着女兒應該回到陶然苑了,才放話讓沈玉成二人離開。
“看來我姑母确實不大喜歡你。”走出立雪堂,看得四下沒人了,沈玉成才悄悄對元铮說:
“姑母對我們這些小輩都疼得很,從來不會紅臉生氣,偏偏對你,沒個好臉色。”說罷,拍了拍他的肩:“兄弟,任重而道遠啊。”
“表哥這背後議論人的毛病,這麽多年還是改不了。”
沈玉成正得意得緊,冷不丁冒出一個聲音,吓得他往後彈了一步,回頭卻見吳熙寧不知從哪冒了出來。
“寧妹妹你也沒好到哪裏去,還是這麽喜歡背後偷聽人說話。”
知他一向好逞口舌之快,她也不惱,嘴上卻不輸陣:“我是想提醒表哥,說話做事周到些,當心隔牆有耳。”
沈玉成白了她一眼,仍不肯相饒:“如今這是什麽世道,我為你辦事,你不感激我也就算了,還出言擠兌。”
邊說邊小聲嘀咕:“小時候文文靜靜的,不知何時轉了性,越發的牙尖嘴利。”
吳熙寧啞然失笑,一擡眼,正好對上元铮的視線,不過一瞬,他立馬避開,低着頭在袖間翻來翻去。
她環視四周,園子裏除了他三人之外并沒有旁的身影,又瞟了沈玉成一眼,想來倒也不必避着他,便開口問:“世子……”
元铮一通忙活,終于在胸前掏出了一個信封,幾乎是同一時間,雙手呈給她:“姑娘,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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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對,兩人又雙雙噤了聲。
沈玉成在一旁看得開心,見表妹還沒伸手去接,索性一把從元铮手裏把信封奪過來,塞到她手裏:“世子這廂可是費了心,你可不能不領情。”
吳熙寧低頭看着手中的信封,眼下這情形,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
元铮死命地朝沈玉成使眼色,偏他就像沒看見一般,雙手交叉在胸前,俨然一副看熱鬧的心态。
“你回避一下。”元铮不得已,戳了戳他的胳膊,小聲提醒。
“行”,沈玉成暧昧地笑了笑:“我給你們把風。”随後一個轉身消失不見。
“你別聽玉成胡說”,元铮站在原地,雙手垂在身側,顯然有些拘束:“只是舉手之勞,不用放在心上。”
她卻規規矩矩行了個禮:“世子這份人情,我記下了,來日一定會……”
“我沒想着讓你還。”他趕緊上前一步去扶,臨到跟前,又覺得不太合适,于是躬下身子,同她面對面說:
“這不算什麽,安西那邊,上次剿完匪,我便留了人,無論接替的人是你兄長還是旁人,我的人都會助他一臂之力。”
“安西的事,說到底都是朝廷的事,朝廷的事,哪有讓你欠人情的道理?”
他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她卻難以心安理得。
“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不然……”她沒有再往下說,吳家世代都是文臣,僅是有些護院而已,她也是一時情急,才找了他,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把事情辦妥。
“你放心,我會派一隊人暗中護送你兄長,到安西之後,自會有人接應。”
“嗯。”她的心間湧上一股溫熱,迎上他的目光變得格外柔和,眼前的人似乎漸漸與前世印象中的他剝離,所謂冷面将軍,原來如此妥帖。
看着她笑意盈盈,元铮一時心情大好。
“明日你只管進宮,宮裏我也打好了招呼,若真出了什麽事,也不用慌,會有人暗中護着你。”
吳熙寧訝然,他竟連她的事都安排好了嗎?看着他明媚的笑臉,心裏卻愈發愧疚難安。
“元铮,你應我安西的事,就夠了,太多的恩,我不知該如何去還。”
他急于解釋,自己都沒發覺,情急之下雙手握住了她的肩:
“吳熙寧,我不是挾恩圖報的人,這些事于我,也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算不得什麽,況且若不是我,你也不會沾上這些。”
她側頭瞥向肩側的手,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态,趕緊放開。
“我知道,這些都是陳詞濫調,你未必樂意聽,我只是不想你時時把這些放在心上,看不到真正的我。”
真正的他?她眼中透着一股茫然。
四下無人,沈玉成也不知去了哪裏,園子裏格外寂靜,只剩下寥寥幾聲鳥叫,和兩人清淺的呼吸聲。
“真正的你,是什麽樣?”吳熙寧鬼使神差地問。
她守了俞瑾安一輩子,都未能窺見他的全貌,她與他相識不過數月,卻在談論真正的他,想來甚至有些荒謬。
她連真正的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樣。
元铮一時被問住了,眼中波瀾四起,心中浪潮翻湧,卻擠不出一個字。
“我該走了”,她避開他的眼神:“園子裏人來人往,給人看見了不好。”
說罷,轉身,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吳熙寧”,他輕喚了一聲,幾步追了上去:“我或許有千百面,但對你……”
“世子慎言”,她并沒有回頭,依舊朝前走,待他反應過來,人已經沒了蹤影。
“你急什麽?”沈玉成閃了出來,看着他,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這事不是帶兵打仗,靠一個勇字就能行的,你看看別人,誰像你這樣莽撞?”
元铮觑了他一眼,臉紅到了脖子根:“帶兵打仗光靠勇也是不行的。”
“那你怎麽就不知道動動腦筋,用用謀,你那些兵法、兵書,怎麽就不能用在我妹妹身上?”
“你不懂。”
沈玉成一時有些語塞,不知他這副傲慢勁兒從哪兒來的,看在彼此的交情上,還是忍不住勸他:“你卯着勁兒地對她好,她只會後退,害怕。”
元铮想起吳熙寧在幾次在自己面前躲避,突然覺得他說的似乎有幾分道理。
“你但凡早點跟我說,對寧妹妹有意,我都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你走到這一步。”
沈玉成見他聽進去了,于是支起了招,附在他耳邊悄悄說:“下次你這樣……”
吳熙寧進宮這日,連日的晴天突然下起了雨來。
街上人煙稀少,靜的出奇,她坐在馬車上,一路上只能聽見車輪的滾動聲,和馬蹄踏在路面上發出的噠噠聲。
這是俞瑾安和元铮的博弈,自己只是被卷進來的,她不住地告訴自己,此去,就當和父兄在衙署辦公一樣,不必考慮其他。
只要靜靜地等,等一個契機,再不濟,等二十五歲一過,她便可以重獲自由。
可是,她終歸還是高看了自己。
當她被一路領着到了崇德殿,再次見到陳元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面臨的是什麽。
殿裏的裝飾一如前世,除了更新一些,什麽都沒變。
那張金絲楠木的桌子,俞瑾安常伏在那兒批閱奏折……
她也曾坐在離他不遠的位置,一動不動地盯着他,靜靜地等他處理完手頭的事,擠出一時半刻,聽她奏報後宮的事。
原以為今生再也不會踏足的地方,竟這麽快,又回來了。
“姑娘”……“姑娘”……
陳元的呼喊将她的思緒強行拉回。
“公公。”她知道他的為人,看向他時,不免有幾分親切。
“姑娘,陛下那邊剛下朝,眼瞅着就要過來了。”
“是。”吳熙寧嘴上答着,卻緊緊攥着手,不知該做什麽。
“姑娘不必緊張,陛下的起居另有人伺候,姑娘只管依陛下的令,在這兒等着便是。”
她點點頭。
不消片刻,外頭一陣腳步聲傳來,急促而雜亂,然後,她見到了俞瑾安。
他并沒有瞧見她,一進來便伸直了胳膊,等着宮女為自己解帶寬衣,随後換上了一身常服。
之後他便幾步走到桌案後,從左手邊拿起一本奏章,他這個模樣,她上輩子已經看厭了,于是別過臉,留意起了地上的一串水漬。
“杵在那兒做什麽?過來研磨。”俞瑾安不知何時注意到了她。
她偷偷睨了他一眼,撇了撇嘴,慢悠悠地過去,拿起硯石,繞着硯臺,一圈一圈地磨了起來。
他并未擡頭看她,手裏的奏章一本接一本,信筆在硯臺裏蘸了一下,在奏折上劃了一道,吐出兩個字:“濃了。”
吳熙寧聽了,停下手裏的動作,湊到硯臺跟前看了一眼,往裏滴了幾滴水,繼續研磨。
不一會兒,俞瑾安又過來蘸了一下,提筆畫了一個字,輕飄飄地說:“淡了。”
她屏住呼吸,繼續緩緩地磨,如此反複了幾次,終于在他第三次說“淡了”時,耗盡了耐心,手中的硯條往裏一扔,墨滴甩了出去,正好濺在俞瑾安的手背上。
他終于放下手中的筆,擡眸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