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弄玉築裏依舊一片清幽,這幾日府裏發生的這些事,明明都是因月娘進府而起,這兒本該是風暴的中心,可自那夜後,阖府上下仿佛将這裏遺忘了一般。
當然,吳熙寧除外。
她掀簾進來時,月娘倚在榻上,丫鬟正遞上了一碗湯藥。
“藥放這兒,你先下去吧。”月娘随手指了指炕桌。
“姑娘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怎麽成天裏淨往我這兒跑?”看到吳熙寧進來,她眼中的驚訝一閃而過,随即扯出了一絲笑。
她臉色愈發的白了,白的毫無血色,看着令人心驚。
她一貫是不會招呼人的,又或者,是不想,吳熙寧也省去了那些客套,徑直上前,坐在了榻的另一側:“有件事,想問問你。”
月娘輕笑一聲:“姑娘怕是要失望,我自不好後,腦子越發混沌,許多事都不記得了。”
“無妨”,吳熙寧無視她話裏的拒絕:“只是問你,認不認識何彥。”
說罷,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月娘的臉,密切關注着她臉上細微的表情,然而月娘卻沒有任何波動,只是平靜地說:“不認識。”
“那看來是郎有情妾無意……”她輕嘆一聲。
誰知月娘卻突然咳嗽了起來,俯着身子弓着腰,一聲接一聲,丫鬟在外聽着聲兒也趕緊跑了進來,慌慌張張地倒了杯熱茶擱在她手邊,手貼在背上一下一下給她順着氣。
“怎麽愈發嚴重了?”吳熙寧看她蹙着眉,整個人顯得更加虛弱,不由問道。
丫鬟正欲說些什麽,卻被月娘打斷:“我沒事了,你先下去吧。”
她手撐在炕桌上,勉強支起了身子,吃力地端起桌上的茶,方才捂嘴的帕子緊緊在她手中捏着,吳熙寧卻透過她指間的縫隙,瞥見上面一抹殷紅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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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露出來的帕子一角上,繡的那個象形的“月”字。
“何彥……”聽吳熙寧再度提起他的名字,月娘端着茶盞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杯子裏的茶很滿,一小股茶水從邊緣溢出,滴在了她的衣衫上。
“你同他是什麽關系?”
“方才已經同姑娘講過,我同他,沒有關系。”
“那為何他身上,還墜着繡有你名字的荷包?”她說着,眼睛瞟向月娘的手:“和你帕子上的,一模一樣。”
月娘的手下意識地往回縮,卻發覺手中還端着杯子,一時有些無措。
于是她大着膽子問:“你腹中的胎兒,是他的,對不對?”
“不是”,月娘立即否認:“是你的父親,梁國公的。”
“你何必維護他,他現在,如花美眷,過着神仙一樣的日子,可你呢,卻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裏,背負着嫌棄和罵名……”
“月娘,我不知道你與他有怎樣的過往,可是你何必為了一個男人,這樣糟踐自己?”她說着,聲調越來越高。
月娘的反應幾乎已經讓她确信,她必然和何彥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可如今,一個是高門貴婿,一個卻連妾都算不上。
“僅憑一個字樣,就信口胡說,不管姑娘抱着怎樣的目的,不認識的人,我決不會随意攀咬。”月娘沉了一口氣,再次否認:
“姑娘說的何彥,我并不認識。”
吳熙寧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懷孕、小産,像個透明人一樣活在一座陌生的府邸,像極了前世後宮裏那些得不到俞瑾安眷戀的女人。
她們有的圖權勢,圖榮華富貴,有的迫于無奈,就範于家族權威……
可月娘,她圖什麽呢?
“月娘”,看着面前這張和自己同樣年輕的臉,她的語氣不由軟了下來:“我可以幫你。”
“我可以幫你離開國公府,你想去哪裏,想做什麽,我都可以幫你。”
月娘擡頭望向她,眼睛木然而空洞,良久,才開口:“姑娘,我沒什麽能求你的,也……沒有什麽能幫你的。”
吳熙寧的心涼了一大截兒,身為吳家人,她對月娘應該是厭惡的,如果沒有她,就沒有這麽多的波折,可是此刻她心裏,憐憫占據了上風。
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有什麽結果,她索性起身告辭,月娘笑着目送她,只是那笑裏,更多的是如釋重負。
走到院子裏,她驀地回頭望了一眼,隔着窗看到,月娘把那碗藥悉數倒進了花盆裏。
心裏記得和兄長的約定,從弄玉築出來,吳熙寧就馬不停蹄地趕往浮曲閣。
“哥哥的字是愈發精益了。”吳彥明寫字時太過專注,她在旁邊看了許久,才忍不住出聲提醒。
聽到聲音,他立即擡頭,放下了手中的筆,沖她一笑:“坐。”
她心裏藏着事,尴尬地笑了笑:“哥哥有什麽話要同我說?”
誰知剛一坐定,他的注意力卻被她脖子上那道劃痕吸引了去:“出什麽事了,怎麽傷到了這兒?”
她下意識地摸上去,眼中閃過片刻的遲疑,今日的事,趙家吃了那麽大一個虧,想必不久就會鬧得沸沸揚揚,瞞也瞞不住,索性将前因後果都講了出來。
“欺人太甚!”吳彥明一拳擊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盞一陣顫,吳熙寧吓了一跳,長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見他生這樣大的氣。
“哥哥息怒……”她忙不疊地說着,兄長卻像沒聽到一般,站起身來兩步走到書房門口,取下牆上挂着的劍。
她心裏一驚,趕緊攔在他身前:“哥哥這是做什麽?”
“父親如今禁足在家,長兄為父,兄長替你去讨回這個公道!”
“哥哥”,她輕喚一聲,将他舉起的劍按下:“妹妹我只是劃了一道口子,那何彥,如今恐怕爬都爬不起來,趙家的人,怕是還想找咱們讨公道呢!”
吳彥明眉頭一擰:“他傷人在先,還敢有什麽說法不成?”
吳熙寧撇了撇嘴,元铮先傷了何彥,又駁了趙辰月的面子,若是在無人處,礙于齊王的聲望,趙家或許就忍了。
可如今是在大街上,趙心月又馬上要入宮,以趙家當下的心氣兒,會善罷甘休才怪。
她接過兄長手裏的劍,依舊挂在牆上,拽着他的胳膊坐下:“哥哥莫要管了,讨公道也該找元铮去讨,礙不着咱們什麽事。”
聽她直呼齊王世子的名字,又想起上次她央求他安排二人會面的事,吳彥明不禁生出一絲疑惑:“你跟元铮,何時變得這樣熟了?”
她的笑立刻僵在臉上,面對哥哥的審視,一本正經地解釋:“世子古道熱腸,又念着先前誤傷我的事,看我當街被人欺辱,出手相幫而已。”
怕他繼續往下問,立馬岔開話題:“哥哥可認識何彥?”
吳彥明怔了一下,随後點點頭:“他與我同科。”
今科進士?她暗忖道,心中隐隐有了猜測:“他登科之後,做了趙家的東床快婿,是也不是?”
“沒錯,而且他……”他看着妹妹,似乎有些猶豫,但是片刻後,還是将實情說出:“他和弄玉築的月娘,是青梅竹馬。”
“哥哥都知道了?”吳熙寧瞪大了眼睛:“我來,正是要跟哥哥說這件事。”
看到妹妹的反應,吳彥明臉上泛起了一絲苦笑,他何止是知道,他還禀到了禦前。
“寧兒,我外放了。”
兄長這句話像一個晴天霹靂砸在她的頭上,讓她直接愣在原地,半天緩不過神來。
“這是很正常的事,我不可能一輩子待在翰林院裏。”
這她當然清楚,可前世,哥哥一直在京為官,并沒有去過別處。
她強行按下心中的不安,小心地問:“哥哥外放去了哪裏?”
“安西。”
安西!聽到這兩個字,她瞬間腦子發懵,那不是前些日子才出過匪患,元铮剿匪的地方嗎?
就是因為當地官員辦事不力,導致民生凋敝,匪患滋生,朝廷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按下去,這樣的地方,俞瑾安卻讓哥哥去!
她一顆心登時跳得七上八下,聯想起近來的事,像是明白了什麽一般,猛地抓住吳彥明的手臂:
“哥哥,你同我說實話,你是不是為父親的事,去找聖上了?”
吳彥明沒有否認,提起俞瑾安,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随後長長嘆了一口氣:
“寧兒,我沒想到,聖上竟是那樣一個……”
他點到為止,沒有繼續往下說,可吳熙寧什麽都明白,是啊,他就是那樣一個人。
自私、冷漠、自以為是……
得知哥哥要去安西,她哪裏還有什麽心情再談月娘的事。
那個地方她雖然沒去過,但從元铮口裏聽過不少事,之前他在那裏剿匪時,吃了不少苦頭,然而當時他有武藝傍身,更有自京城帶去的五千精兵。
可哥哥什麽都沒有!
他是一介書生,在閣子裏讀了十幾年聖賢書,滿心都是聖賢之道,對俞瑾安尚且存有幻想,對世道人心更是毫無防備,全然沒有經過什麽風浪……
俞瑾安實在是居心狠毒!
安西啊……她得想辦法,見元铮一面。
可看着外面暗下來的天色,她不由皺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