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章
屋裏沒有一絲風,元铮漸漸有些喘不過氣來:“吳熙寧,你到底想讓我怎樣?”
他的聲音細弱,仿佛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哪還有那日在齊王府看見他時,意氣風發的樣子。
衣袖之下,吳熙寧的手緊緊攥着:“元铮,如果可以回到幾個月前,我寧願清明那日,不曾去過平陽侯府。”
“這樣你我,便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她的話像針一樣狠狠紮進他心裏,愧疚和不安層層裹挾之下,他終于下定了決心。
“嫁給我,我會對你好。”
“我不需要”,她态度冰冷,語氣沒有一絲波動:“我不會從一個牢籠跳入另一個牢籠。”
“你不信我?”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元铮,不要高估我對你的依賴,更不要高估你自己的感情。”
好厲害的一張嘴啊,他的心頭湧上一抹苦澀:“好,我不攔你,但是我一定……”
“世子!”他話未說完,便被她無情打斷:“輕諾必寡信,況且……”
“人各有命。”
她已然堵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了,此刻他的心裏像壓了千斤重的石頭,恨不得将整個胸膛揉爛、撕碎,來獲得片刻喘息。
他自認一生坦蕩,寧願痛快地生,痛快地死,如今卻要他人背負自己的命運,還是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
他從未感到如此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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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铮緊咬着牙,渾身緊繃,緊握的雙拳下,指甲已經深深嵌入了肉裏,突然,黑暗中,似乎有人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
而後便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
“這樣的遭際,之後還會有。”
“今日是我,明日可能是齊王、齊王妃,抑或是其他不相幹的人,世子要沉得住氣。”
“我相信終有一日,世子會化為鵬鳥,不再受人禁锢。”
毫無防備,她被他猛地拉進懷裏,她的臉頰壓在他溫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得并不快,然而每一下都強壯、有力。
她忽然生出了一絲羨慕,他是如此熾熱,她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人,也從未有過這樣的生活。
她的手始終垂在身側,并沒有回抱他,哪怕聽到他在她耳邊輕輕說:“等我。”
不回應,是她最後一絲憐憫。
崇德殿內一片靜谧,俞瑾安冷眼看着桌上的奏章,觑了對面的人一眼:“吳卿這是什麽意思?”
“陛下”,吳彥明拱手:“臣父或許昏庸,但實在冤枉,臣已将事實悉數查明,月娘腹中的胎兒,并不是臣父的,她是受人指使……”
“所以呢?”俞瑾安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踱到他身邊:“谕旨已下,你要朕,收回成命?”
他的聲音平靜如常,似乎所言之事,再尋常不過,然而明黃色的衣料,赤龍張開的五爪無不彰顯着赫赫天威,不容侵犯。
可吳彥明卻擡起了頭,直視着他,一字一頓地問:“陛下的面子是面子,臣子的委屈便不是委屈嗎?”
俞瑾安臉色陡然一變,聲音也變得低沉:“朕哪裏冤枉了他?”
“臣的父親,不曾做下荒唐事,臣的母親,不曾謀害子嗣,吳家也沒有妻妾失序,家宅不寧。”
他看着吳彥明拱手而立,貌似恭敬,卻毫無畏懼,不由想起殿試那日,他在大殿之上面對他的質問和刁難,言之有物,對答如流……
當時對他有多欣賞,今日就有多厭惡。
“你今日,非要朕認這個錯?”俞瑾安挑眉望向他,心底竟有一絲緊張。
“臣不是想讓陛下認錯,臣只是想為家人,讨回這個公道。”
俞瑾安冷哼一聲:“好一個公道,你學富五車,有沒有聽過‘天子金口玉言,不可更改’,又有沒有聽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聽過。但臣也聽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俞瑾安長袖一掃,桌上的茶盞立即碎了一地,茶水順勢潑了出去,染濕了吳彥明的下擺。
陳元聽到聲音,小步跑了進來,屏住呼吸,蹲下身子開始撿地上的碎片,一眼瞥見吳彥明的衣擺,不由得心裏一沉。
“出去!”
俞瑾安一聲呵斥,陳元身體一顫,手上的碎片一歪,立即劃了一道口子,卻連頭都不敢擡,悄聲退了出去。
殿內重新恢複了寧靜,他看着吳彥明那副姿态,越看心中越氣,前世他對他百般拉攏,可是他卻不為所動,守着他那讀書人自以為是的清高。
沒想到今生,還是如此!
他就不信,磨不掉他身上那股傲氣!
“吳卿如此秉公持正,那便到安西去,好好講講你那番道理!”
安西!吳彥明眉頭一擰,那不是元铮剛剿匪回來的地方?陛下的用意不言自明。
但他心裏很快恢複了平靜:“臣可以明日就動身,只是臣的妹妹體弱多病,實在沒有福分伺候陛下左右,還請陛下……”
俞瑾安的忍耐已經到達了極點,硬是從緊咬的牙關裏擠出一句話:“你敢同朕談條件?”
她體弱多病?他看她在元铮面前笑得開心得很!
“退下!”他看着眼前的人,心頭莫名湧上一股煩躁,吳家是招了什麽邪,一個個的都不把他放在眼裏,眼前這個恃才傲物也就算了。
吳熙寧,她又是憑什麽!
不過是叫她進宮做個女官,聽說她竟把自己鎖在屋子裏不見人,宮裏是什麽吃人的地方嗎?
想到這裏,他不耐煩地喊了一聲:“陳元?”
半天沒有人回應,聲音又大了幾分:“陳元!”
“是,陛下。”陳元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低着頭立在他面前。
俞瑾安手叉着腰,在案前來回踱着步。
“你去梁國公府催一催,就說三日,朕只給三日,三日後,朕要在崇德殿看到吳熙寧的影子!”
從崇德殿出來,吳彥明便往立陽門的方向走,走着走着,隐約聽到有人喚他的名字,停下腳步一回頭,卻見陳元一路小跑着追了上來。
“吳大人。”待跑到他面前時,陳元圓潤的身子已然喘起了粗氣。
“公公這是?”吳彥明看着他,一臉疑惑。
“聖上命我去一趟國公府,吳大人能否好心捎我一程?”
“自然可以”,他爽快應下,遲疑了片刻又問:“不知公公……”
剛出口又覺得不大妥當,于是立馬停下,朝前一伸手:“罷了,公公請。”
陳元道了謝,兩人一前一後走着,陳元始終落後他半步。
待出宮上了馬車,陳元眼睛瞟到他下擺上的茶葉,伸手替他摘去,吳彥明下意識地往後縮,卻已然遲了,正要道謝,陳元卻突然開口:
“陛下吃軟不吃硬,今日殿內,公子如何硬要辯個是非出來?公子滿腹才學,莫要為了一時意氣之争,耽誤了自己。”
吳彥明一時怔住了,全然沒想到陳元會和自己說這些,要知道這位公公雖然面上和善,同誰都不肯多說一句,做起事來更是不偏不倚。
這樣想來,他心裏竟有幾分感動,不管是什麽緣由,都是一份好心。
“謝公公提點。”他由衷地說。
“奴才也知道,公子有自己的原則,奴才說的這些,公子未必聽得進去,奴才一個閹人的見識,也未必能入得了公子的眼。”
“只是……”陳元想起俞瑾安,長出一口氣,眼中情緒不明:“陛下已和做皇子時,大不同了。”
吳彥明有些疑惑,但是陳元沒有接着往下說的意思,他便也不好往下問。
馬車駛過了三條街六道巷,終于來到了梁國公府。
管家見自家公子身後,跟着那日前來傳旨的公公,神色一慌,不住地給吳彥明使眼色。
“不必去報”,吳彥明說:“我引公公去見父親即可。”
陳元點點頭,朝管家吩咐道:“煩勞請姑娘一同前來。”
管家面色一僵,在吳彥明的追問下,才支支吾吾地說:“姑娘……出門了。”
“到了嗎?”見馬車停了下來,吳熙寧掀開車簾問道。
“回姑娘,到了。”車夫将轎凳擺好,答了一聲。
“清瑤。”吳熙寧小聲喚了一聲,清瑤點點頭,轉身下了馬車。
“姑娘,就是這裏了。”片刻後,車外傳來清瑤的聲音。
吳熙寧看了眼坐在邊上的秋桐,身子挪過去,拍了拍她的手臂:“既然來了,不想下去看看嗎?”
“姑娘……”秋桐剛一開口,眼裏噙着的淚就掉了下來。
吳熙寧最見不得人哭,瞅着秋桐臉上的淚,心裏又酸又惱:“你為了他,要死要活,不妨看看他如今過得是什麽日子。”
好說歹說,秋桐終于止住了淚,紅着眼眶下了車。
這是一個一進的院子,大門敞開着門,吳熙寧帶着秋桐,一步一頓地走到門口。
院子裏一男一女,女人肚子隆起,正躺在竹椅上曬太陽,男人手裏拿着一把蒲扇,坐在一旁輕輕地搖。
聽到門外的動靜,男人回過了頭,看清來人,面色一變,連忙起身,冷着一張臉出來,朝着秋桐就是一句:“你來做什麽?”
吳熙寧氣急,搶過車夫手裏的馬鞭,擡手就揮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