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突然就不覺得冷了
他突然就不覺得冷了
隔天下午,蘇力坦從醫院打來電話,說葉爾達那染上了肺炎,要在縣城裏多待些時日。
十公裏外的沙丘是冬牧場唯一有信號的地方,祁正印接完電話,又趁機給徐寶寶打一通電話,兩個人就最新一期的拍攝選題聊了将近半個多小時,要不是因為地窩子沒地方充電,她們或許還可以聊更久。
自從祁正印成為《視行天下》的兼職攝影師之後,徐寶寶就主動充當起她的經紀人,一開始工作還比較少,也就純當幫忙了,後來工作慢慢多起來,才經過商議之後簽訂了正式的經紀合同。
去郵局寄送經紀合同那天,徐寶寶站在半人高的郵筒前,望着信封裏那幾張薄薄的A4紙,一時間感慨萬千,忍不住給祁正印發了條短信:
真沒想到,做了小半輩子記者,竟然有一天還能過一把經紀人的瘾。
而當徐大經紀人發送這條短信的時候,祈大攝影師正不知道蹲在哪個山旮旯裏拍照,等她終于進入有信號的區域接收到短信,已經是後半夜的事情了。
但她仍然第一時間回複了短信,一字一句鄭重地在鍵盤上輸入一行字:
我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攝影師。
所以說,命運這種東西從來毫無邏輯可言,更無蹤跡可循,要想知道終點的答案,就只能一步步往前走,親自用眼睛去看,親自用心去體會。
除此之外,再無捷徑。
自從那晚祁正印和巴太聊過關于馬場的事情之後,那個年輕的哈薩克男人就變得心事重重,幹什麽都心不在焉。
有時候吃着吃着飯就突然僵住不動了,一碗羊湯舉在嘴邊,半天也不見下去一口,甚至有時候還正在搬着東西,一轉身的功夫就不見了蹤影,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還有一回,眼見着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卻還絲毫不見他放牧歸來的身影,急得祁正印騎了馬就要出去尋人,卻剛走出地窩子沒多遠,便看見那個哈薩克青年正用下巴夾着手電筒趴在地下寫寫畫畫,神情極度專注,就連身後有人走近都沒有任何察覺。
天幕一片墨一樣的漆黑,遙遠的星星藏在厚重的雲層後面,只露出微弱的點點星光。
手電筒的光暈小小一團,被男人圈在寬厚堅實的懷中。
馬背上的女孩偏了偏頭,想看看他究竟寫什麽寫得這樣認真,但因為隔得有些距離,光線又實在太暗,最終是沒能看清。
“唉……”
無邊的靜谧當中,女孩略顯無奈地輕嘆了口氣,踢了踢馬肚子,轉身去整頓那群因為無人照看而亂成散沙的羊群了。
那天晚上,兩人将羊群趕回地窩子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他沒有主動說起寫寫畫畫的事情,她便也默契地沒有去問。
荒漠的夜晚又刮起風。
天地間一片沉睡般的安靜,風替代萬物的呼吸,回旋起伏,跌宕不休。
哈薩克人素來有喝茶的習慣,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天,一群人圍在火爐邊上,除了喝茶好像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幹。
蘇力坦在家的時候,一天至少要布四五道茶,吃過晚飯也不會很快就睡覺,一直要熬到太陽能燈泡的電量耗盡,才肯放下手中的茶碗上榻睡覺。
這幾天蘇力坦不在家,祁正印終于得到解脫,往往是整理完當天的拍攝素材,便早早歇下了。
巴太的弓箭前幾日已經完工,暫時也沒有什麽其他的事情可做,也早早地上了榻,但因為心裏頭藏着事,翻來覆去,怎麽也無法入睡。
鐵爐的火漸漸熄滅,直至燃盡最後一點火星,徹底陷入沉沉的黑暗當中。
應該已經很晚了吧!
榻上的女孩在黑暗中緩緩睜開眼睛,朝着身旁那個輾轉反側的哈薩克青年側了側頭,借着極其有限的月光望向那張模糊而熟悉的臉。
木榻長而寬,順着門的方向往裏排開,足夠容納四五個成年人。
祁正印睡在最靠裏的位置,旁邊是葉爾達那,再往左才是巴太,蘇力坦則睡在最靠進門的位置。
巴太曾提出要和父親換位置,地窩子的門年代久遠,有些變形關不太嚴實,就算往門縫裏塞再多的塑料紙,也難免還是會有冷風漏進來,他實在不忍心讓老父親受這個苦。
但卻被蘇力坦拒絕了。
那個固執的小老頭嘴上說着自己習慣了睡外面,換了地方睡不着覺,但其實是因為心疼兒子,他的小兒子如今承擔了這個家庭裏最累最重的活,別的他幫不了太多,但至少要讓孩子睡一個舒心的覺。
對于這個已經垂垂老去的哈薩克男人而言,這是他對兒子力所能及的補償,也是他作為一個父親最樸實無言的愛。
但就算蘇力坦和葉爾達那這幾天不在家,那個規矩的哈薩克青年也沒有逾越半分,遠遠地躺在原本的位置上,始終與最裏側的女孩保持着大約一臂半的距離。
黑暗中,祁正印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身側的人,用腳卷起被子,悄無聲息地往床中間挪了一挪。
男人很快察覺到手邊靠近的溫度,眼中生出些淺淺的驚訝,但下一秒卻是警鈴大作,條件反射地從榻上豎起來:
“怎麽了?是有老鼠嗎?還是小牛又上榻了?”
身側的女孩聞言一陣語塞,望着那個鑽出被子就要下榻驅趕牛鼠的哈薩克青年,頗有些無奈道:
“沒有老鼠,牛也沒有上榻,我就是單純翻了個身。”
聽到她這樣說,他才終于放下心來,縮回被子裏面不說話了。
冬牧場的夜晚實在太冷了。
身體一旦離開溫暖的被窩,就仿佛是從暖爐堕進冰窟,冷得讓人感覺靈魂抽離。
“很冷吧?”
女孩聽見黑暗中那一聲輕若無聲的嘶氣,稍作思考,又往身側挪了一挪。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再次被縮短,隔着兩層厚厚的棉被,幾乎是緊貼着了。
他正要回答她的問題,卻還沒來得及張口,一轉頭,便與她投過來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影影綽綽的昏暗天光下,他們離得是那樣近,仿佛連呼吸都纏繞在一起。
他突然就不覺得冷了。
不僅不冷,還莫名有些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