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可是她挑中的人
他可是她挑中的人
蘇力坦帶着葉爾達那去縣城醫院後,地窩子只剩下祁正印和巴太兩個人。
天氣一天天變冷。
在毫無遮擋的茫茫荒漠裏,比寒冷更加直觀的往往是風,在獵獵狂風的席卷之下,房頂被掀翻是常有的事。
在氈房頂第無數次被風掀翻之後,巴太無奈地用繩索将氈房從上到下死死捆牢,封鎖住所有的門窗,令其徹底淪為一個存放物資的移動倉庫。
而當巴太出去放羊,整個地窩子只剩下祁正印一個人的時候,她拿着相機沉默地行走于這片孤獨而遼闊的土地上,站在遠處的沙丘上回眺那個被薄雪覆蓋的白色氈房,卻總能想起夏牧場時的熱鬧景象。
那個時候,她無數次徘徊于河邊的白桦林,一步一步慢慢靠近那座白色的古老氈房,也曾幾次走進去過,坐在小小的矮桌前輔導那個讨厭上學的小男孩寫作業,不厭其煩地糾正他不斷重複的錯誤。
那個時候娜迪拉也還在,軟軟糯糯的小姑娘總是安靜地坐在一旁獨自擺弄跳棋,餓了就自己泡馕吃,渴了就自己倒茶喝,從不麻煩大人,也從不到處亂跑,乖巧得與她不省心的哥哥截然相反。
而那時候巴太又在做什麽呢?
大部分時間在放羊,或是被牧場裏的其他牧民叫去給生病的牛羊看病,亦或是幫別人馴服那些怎麽也不肯就範的馬兒。
她曾無數次聽過大家對他的評價:勤勞、能幹,跟他的爸爸蘇力坦一樣厲害,但她印象最深刻的仍然是葉爾達那第一次在草場上教她騎馬時說的話。
他說:我叔叔可是布爾津最厲害的馴馬師。
說這句話的時候,少年的臉上洋溢着滿滿的自豪,就好像厲害的不是他叔叔,而是他本人一樣。
而她後來也在馬場裏親眼見識過巴太作為馴馬師和獸醫的無所不能,她打從心裏覺得,只有當那個哈薩克青年靠近馬兒的時候,他的生命才是完整的,人生才是沒有任何缺憾的。
雖然她也知道,以目前的狀況來看,他很難再回到馬場,但她仍然心存一絲僥幸,希望他能不被困于這邊寂寞的牧場,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情。
再三思索過後,她終于還是鼓足勇氣,對他說出了盤算已久的想法: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開個馬場?”
随着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出去打工,村子裏放牧的家庭也越來越少,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舉家搬去縣城,徹底遠離游牧的艱辛,去過更為輕松便利的生活。
村子裏大量的房舍和草場因此被空置下來,又因長期無人打理而淪為被遺忘的廢墟。
她曾特意留心過布爾津馬場的布局,也認真構想過,只要對村子裏荒置的房舍和草場稍加規劃修整,便能理出一個粗糙的馬場原型來。
而巴太又是那樣勤勞和能幹,如果他真的下定決心去做這件事情,只會做得更好,絕不會更糟。
太陽能燈泡的光線微弱,低低地懸在頭頂上方,昏暗的光線穿過圍在火爐旁的年輕男女,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拖曳出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
女孩突然的發問讓那個好看的哈薩克青年陷入沉默,整張臉隐沒在陰影裏,半晌沒有說話。
他怎麽會沒有想過呢……
培育出最好的馬種,将他們送到國際賽場上拿獎,是他年少時期最熱烈的夢啊!
他曾為此不畏酷暑寒冬,将自己整日困在狹小逼仄的宿舍裏,對着字典逐字逐句研究晦澀難懂的外國資料,日複一日地穿梭于馬棚和訓練場之間。
廢寝忘食,耗盡心血。
他比任何人都更想回到那個朝思暮想的馬場,回到他心愛的馬兒身邊,做他們最信任的朋友。
只是……
夢是夢,現實是現實。
他終究還是無法割舍他所珍視的親情,也舍棄不掉這片生他養他的遼闊土壤。
想着,男人緩緩擡起頭來,迎着火爐裏跳動的紅色火光無奈地笑了笑,坦率地回答了女孩的問題:
“想過,但好像不太現實。”
且不說建造一個馬場是件多麽浩大的工程,就單說配種的錢,就不是個小數目,這些年他在外面工作雖然掙了些錢,但大頭都用作賠付踏雪的損失,幾乎不剩什麽。
蘇力坦放了大半輩子牧,多少存了些家底,但那終歸是父親的養老錢,他也不好意思伸手去要。
久而久之,他便徹底放下這個念頭,再也不去想這些沒有邊際的事情了。
也是聽到這裏,一旁的女孩才試探着開口道:
“如果我說我可以投資你呢?”
巴太聞言狠狠一怔,眼底流淌着深深淺淺的驚訝,複而再度陷入思考。
其實他并不覺得放牧的生活有多麽糟糕,甚至他也很喜歡這種原始而傳統的生活方式,但如果有的選的話,他卻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到馬場。
人到了一定年紀,便總是會忍不住喂嘆那些曾經未能實現的夢想,又因為深知這些夢想再無實現的可能,便懦弱地将夢想的不能實現,全部歸咎于年紀的原因。
就好像這些夢想不能實現的真實原因,真的就只是單純地因為年紀太大。
但其實所有人心裏都很清楚:
這一切和年紀根本沒有任何關系,只是因為人的年紀越大,就會變得越謹慎小心,越不敢将全部的自己托付于虛妄的熱情,越無法直面夢想的破滅。
因為害怕、怯懦,而選擇了放棄嘗試,以此來保護內心深處那個脆弱的自己。
祁正印擡眸望向那個沉默中的年輕男人,思慮再三,最後還是從口袋裏掏出那張早已備好的銀行卡,溫柔地鼓勵他道:
“其實你可以試一試。”
祁樹人當年将這張卡交到她手上的時候,什麽也沒有說,拎上行李轉身就走了,開着他最終愛的黑色車子,在明亮的天光下徹底離她遠去。
過了很久,才給她發來一條簡短的短信,讓她拿着這筆錢去做她任何想做的事情。
只可惜這麽多年過去,她卻一直沒能找到所謂“想做的事情”,直到今天,她看見他深藏心中對于夢想的渴望和忍抑,才終于找到了這張卡存在的真正意義。
然而那個倔強的哈薩克青年卻怎麽也不肯收下卡,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她的好意,還聲稱哈薩克男人絕不會拿女朋友的錢,這件事要是被傳出去,他會遭到所有人恥笑的。
太陽能電池的蓄電量有限,燈光不知不覺暗下來。
女孩望着那個企圖用來莫須有的民族傳統來掩飾內心動搖的人,埋下頭無聲地笑了,她不由分說地将銀行卡塞進他手裏,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
“你自己選吧!反正不管怎麽樣,我都支持你。”
昏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覺到他遲遲不肯合上的手心裏蓄着千鈞的力量,引得她整顆心也跟着掀起波瀾,與他內心正在經歷的巨大動蕩同頻共振。
良久,久到頭頂的燈泡耗盡電量徹底熄滅,鐵爐中的火光也漸漸褪去顏色,她才聽到他在黑暗中緩慢地開口,用一種不确定的語氣輕聲問她:
“如果失敗了呢?”
聞言,她卻是倏地笑了,撐着下巴佯裝認真思考了片刻才道:
“怎麽會?你可是我挑中的人!”
他本是心緒繁雜,苦惱糾結,有太多的事情都還沒有厘清,聽到她這樣說,卻是毫無征兆地跟着笑出了聲,笑完站起身來無意識地朝前走了兩步,呆呆地停在了榻前。
他第一次覺得,那些曾經遙不可及的夢想,竟離他那樣近,近得仿佛伸出手就可以觸摸得到。
但是……
自己真的還有足夠的勇氣去追逐它嗎?
他其實并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