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濃烈純粹的愛意
濃烈純粹的愛意
除了難以忍受的寒冷以外,冬牧場的另一大難題是沒有水——唯一的水源來自于天上的雪。
這個季節的雪雖然下得頻繁,卻都不怎麽成氣候,薄薄一層積在地上,太陽一晃便消下去一大半,餘下的一小半經過牛羊的啃食踩踏,且不說髒不髒的,幾乎也不剩下什麽了。
要想取成團幹淨的雪,就只能去更遠更寒冷的山陰面。
在其他人都出去放牧的日子裏,祁正印最繁重的工作就是四處尋找雪源。
有的時候運氣好,不用走多遠便能尋到大片豐厚的雪地,用鐵鍬鏟起來裝進半人高的麻袋裏,高高興興地牽了駱駝馱回去,好幾天做飯燒茶的水就都不用發愁了。
有的時候運氣不好,走出十幾裏地也找不到一塊像樣的雪,便只能翻出之前瞧不上的散碎存雪,用大錫鍋煮沸之後沉澱雜質,撈去表面的浮沫,一滴也不敢浪費地克扣着使用。
直到再一次找到充足的雪源,才敢稍微放肆一些,痛痛快快地洗手洗臉洗衣服,若是洗完衣服的水還不是特別髒,還能順道把鞋也刷了。
只是卻不舍得輕易洗澡。
一來是冬天太冷,頻繁地洗澡容易感冒,二是來洗澡的用水量實在太大,洗一次澡用的水,抵得上一家人一天的用水量了,三則是采雪實在不易,就算大部分的雪都是她自己采回來的,但她仍然不好意思浪費一滴水。
惡劣而極端的生存環境,讓這個從城市裏遷徙而來的漢族女孩由衷地對大自然的一切饋贈産生了深深的敬畏。
持續的低溫最大程度地弱化了人的嗅覺,身體自帶的淨化功能也被成功激動,得以派上用場,在這樣寒冷幹燥的環境裏,就算十天半月不洗澡,也幾乎聞不出任何異味。
但道理雖然是這麽個道理,長時間不洗澡,祁正印還是從心理上有些接受不了。
總覺得渾身上下都不舒服,那感覺就好像是皮膚外面又長出一層不屬于自己的新的皮膚,膩住她原本的身體,讓她感到一萬個不自在。
這樣的狀況卻沒持續多久,便被那個心思細密的哈薩克青年察覺。
突然從某天開始,巴太每次放牧歸來,都會帶回一些幹淨的雪和風幹硬化的羊糞塊,單獨堆放在氈房邊上用鋼架和棚布搭起來的簡易儲物間裏。
等到積攢到一定的數量,他便将雪水燒化裝進大木桶裏,擡進那個他專門為她搭建起來的私密空間,讓她痛痛快快地洗上一個熱水澡。
為了避免葉爾達那惡作劇掀開布簾,每次她洗澡的時候,他總會寸步不離地守在簾前,一邊細細地打磨他新制的弓箭,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簾子裏洗澡的女孩聊天。
鐵爐的火燒得正旺,将整個地窩子都烘得暖烘烘的,濃密的熱氣被厚厚的氈布所阻隔,牢牢地圈禁在簾子後面狹小的空間裏。
她置身于無盡的溫暖和舒适之中,開心得忍不住想要放聲尖叫。
但稍微冷靜下來,又隐隐有些擔心,若是被蘇力坦發現他如此浪費水源和柴火,估計免不了一頓狠狠訓斥……
簾外的哈薩克青年卻是一臉不以為意,勾起一根手指懶懶地撥了一撥他剛裝好的弓弦,彈出一聲好聽的清脆弦響,挺起胸膛理直氣壯道:
“羊糞和雪都是我放羊的時候抽空去撿的,又沒有用家裏面的,爸爸憑什麽罵我!”
祁正印聞言一怔,眼底漫起濃濃的愧疚,他每天在外面放羊已經夠辛苦了,還要為了她增添額外的勞動,頓時心疼不已道:
“其實我不洗澡也沒事的。”
她既然選擇來到這個苦寒之地,便早已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而且人都是慣性動物,不管是洗澡或是別的什麽,只要經歷得夠久,便什麽都可以習以為常。
然而巴太卻不這樣認為。
他一臉鄭重地放下手中的弓箭,隔着厚厚的氈布望向簾子後面的女孩,異常認真地說:
“我說過會對你好,就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男人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堅定,混雜在氤氲的水汽當中,顯得格外清晰有分量。
簾子後面的女孩默了一默,緩慢地移動到木桶的邊緣,盡可能靠近簾外的那個哈薩克青年,軟下聲音道:
“可是我不想你那麽辛苦。”
沒成想,簾外的男人聽到她這麽說卻是開懷笑了,澄淨的琥珀色眼睛裏閃爍着明亮的光,宛若一個打了勝仗的将軍獲得他應得的嘉獎,意氣風發裏帶着深深的滿足。
他笑了一陣才接着說:
“雖然是有那麽一點辛苦,但一想到你會因此而開心,瞬間就不覺得辛苦了。不僅不覺得辛苦,還覺得特別幸福。”
李文秀曾在書中寫道:
人之所以能夠感到“幸福”,不是因為生活得舒适,而是因為生活得有希望。
他從前太過懵懂,太過混沌,因為年輕而參不透許多東西,也因此失去了許多東西,但好在歲月施予他以悲傷慘痛的同時,也暗中附贈他打開命運之門的鑰匙。
他始終覺得,這個女孩從來就不是突然出現在他世界裏的,他們的相遇,是經由各自的命運軌跡,一步一步慢慢抵達的。
在此之前他所走的每一步,站在如今的位置回望過去,或許從來都不是彎路。
濃密的情愫在空氣裏蔓延開。
祁正印緩緩松開撐在木桶上的手,将整個身子沒入水中,只留一個腦袋在外面,睫毛輕輕顫了一顫,不再說話了。
阿勒泰的冬天真冷啊。
凜冽的寒風卷起漫天的沙土,緊貼椽木上方的棚布呼嘯着刮過,發出陣陣揪人心弦的震顫。
感受着一抹來自于天地間的震蕩,這個有些遲鈍的漢族女孩猛然想明白什麽,釋然一笑,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他為她在寒冷和動蕩裏圈起來的一方小小溫暖,也露出幸福的滿足。
浸泡在這樣濃烈純粹的愛意裏面,她實在想不出來人生還能有什麽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