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春天正在到來
春天正在到來
薩吾爾山冬牧場位于阿勒泰地區的西南邊緣,緊鄰國界,跨過邊境線便是哈薩克斯坦。
十天之後,祁正印跟着巴太一家跋涉數百公裏,終于抵達牧場。
比起夏牧場的水草豐茂,山林秀美,冬牧場的貧瘠和荒蕪也許才更能代表牧民最真實的生存環境。
在這裏,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蒼茫凋蔽的,成片的沙地拼接成一塊斑駁遼闊的大地,連綿起伏的沙丘在巨大天幕的壓迫之下,也夷為坦闊無際的平地。
天空和大地離得如此之近,仿佛随時就要融為一體,殘雪和枯草成為這片土地上唯一的色彩——幹淨、枯黃,充滿堅韌而厚重的力量。
庫蘭家的氈房就在附近,得知他們今天轉場,早早便帶着母親艾娜和兒子阿布拉姆過來了,熟練地幫忙拆卸駱駝,搭建氈房,收拾荒置了一年的地坑。
在冬牧場,氈房大多數時候都只是用作倉庫,牧民日常居住的地方則是沙土裏挖出來的地坑,冬季最冷的時候,溫度低至零下四十度,氈房根本無法抵禦極端的嚴寒,但地坑卻可以。
地坑深深地陷在一兩米下的沙土裏,牆壁由經年風幹的羊糞壘砌而成,既能加固松軟的沙土層,又能阻隔外面的寒冷,是如此惡劣的自然環境下,最理想的栖身之所。
當地人稱其為地窩子。
地窩子往往不大,約莫十到二十平米,擺上一個可供四五人睡覺的木榻和汽油桶改裝而成的火爐之後,就不剩什麽地方了。
但巴太依然堅持将木榻往門的方向挪了一段距離,在榻尾與牆壁之間支起幾根手腕粗的木條,頂端繃上繩子,蓋上一片厚實的花氈,圍起一塊一平米左右的封閉空間。
蘇力坦對他此舉表示不解,一臉愠怒地勒令他把這個不知所謂又占地方的東西拆了,地窩子本就空間有限,東西塞得滿滿當當,人一多連轉個身都困難。
這不是瞎胡鬧嗎!
父子倆為此争吵起來,各執其詞,互不相讓。
但吵着吵着,不知道巴太說了句什麽,本是情緒激動的蘇力坦一下就啞了火,提着一口沒有發出來的怒氣,狠狠盯了他一眼,又越過他的肩膀,瞟向門口正在往裏張望的漢族女孩。
蘇力坦表情複雜,幾度變化,最後卻由愠怒轉為無奈,搖着頭走出地窩子,騎上馬去接放羊歸來的葉爾達那了。
天色欲晚,血紅色的夕陽緩緩沉入荒野的盡頭。
望着馬背上的人走遠,祁正印才敢詢問身旁的庫蘭兩個人剛才到底在吵什麽。
庫蘭卻是微妙一笑,撈起鍋裏的羊肉盛到盤子裏遞給她,沖着屋裏不停忙碌的身影努了努嘴道:
“別問我,去問你男朋友。”
祁正印被她弄得一頭霧水,愈發摸不着頭腦了。
直到走進地窩子,看見某個人忤逆父親為她搭建起來的私人空間,方才終于明白了父子倆吵架的原因,也終于讀懂庫蘭臉上那一抹微妙的笑意。
他對她的偏愛,永遠是那麽明目張膽,不懼所有人的目光。
她目光一怔,頓在原處。
見着門口的女孩端着一盤羊肉呆呆站着,哈薩克青年勾唇一笑,放下手上的事情走近,故意勾下腰貼近她的耳邊道:
“怎麽樣?還不錯吧!”
祁正印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側過頭沖着他狠狠點頭。
見狀,男人滿意一笑,擡手寵溺地揉了揉女孩的腦袋,托起後頸在她額間落下一個輕柔的吻,笑了笑說:
“別着急感動,以後還會對你更好的。”
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他無法改變惡劣的生存環境,也無法帶給她安定富足的生活,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所能想到一切好的東西都給她。
也許他擁有的并不多,但卻願意傾其所有。
這便是他最誠摯的愛意。
雪又慢慢地落下來,一層一層,鋪在遼闊無垠的大地上,抹去一切存在的痕跡,凝結成潔白幹淨的新的大地。
吃過晚飯,庫蘭三人便回去了。
葉爾達那放了一天的羊,早早地上榻睡了,卻因為咳嗽還沒好,時不時從睡夢中咳醒,發出難受的嗚咽。
太陽能電燈泡散發着昏暗的光,微弱地照亮房間裏的一切,大人們忙碌了一整天,也都累得說不出話來,沉默地圍着火爐喝茶。
直到喝光壺中的最後一杯茶,巴太才與蘇力坦說起葉爾達那的事情,這麽多天過去,他的咳嗽一直不見好,總歸還是去醫院看一下比較放心。
聞言,蘇力坦扭頭看了一眼榻上再次被咳醒的小男孩,雖然嘴上說着不就是一個小小的感冒,犯不着小題大做去醫院,馬背上的民族從來沒這麽嬌弱,但心裏卻已經将巴太的話聽了進去。
開始默默盤算什麽時候動身合适,這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兩三天,去之前得把家裏的一切安排妥當才行。
這個看似冷厲無情的哈薩克男人,終究只是個嘴硬心軟的小老頭。
也是後來親眼所見,祁正印才知道,他不光精通于馴鷹狩獵,對于細碎繁瑣的家務活亦是一把好手,洗衣服做飯收拾房間全都不在話下,除此之外,他竟還會裁衣服繡花。
聽巴太說,小時候他和哥哥的衣服基本都是父親做的,花氈也都是蘇力坦繡的,針腳勻稱,圖案精美,絲毫不輸市集裏售賣的商品。
這不禁讓祁正印驚掉下巴。
而那個好看的哈薩克青年對此卻是一臉的不以為然,神情裏帶着不加掩飾的驕傲:
“爸爸可能幹了,當年有好多女人都搶着要給我做後媽,要不是因為不想辜負媽媽……”
提起去世的母親,他的眼神卻一下變得柔軟起來,戛然收住話頭,望着身前的馬兒不說話了。
身後的女孩看得一陣心疼,伸手輕輕抱住那個高大漂亮的男人,也透過他,抱住多年前那個失去母親的小男孩。
“等春天來了,我陪你一起去看她。”
他聞言側頭,笑着沖她點了點頭。
書上說,寒冷的日子總是意味着寒冷的“正在過去”,那麽,春天的遙遠,也必将意味着春天的“正在到來”。
所幸的是,這一次有她陪着他一起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