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張鳳俠的俠
張鳳俠的俠
轉場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天微蒙蒙亮,巴太便騎着馬出現在小賣部門口,穿着他簇新的深藍色棉大衣,踏着一地昨夜剛落的新雪緩緩走近。
轉場是個大日子。
祁正印遵循哈薩克族的傳統,特意戴上了阿依努爾親手給她做的氈帽,望着那個一步步走向她的哈薩克青年,像極了正等待着被迎娶的新娘。
雪已經停了,天地間一片蒼茫迷蒙的白色,那些塵啊土啊,也仿佛被這一抹潔淨的白色清洗,變成了輕盈幹淨的顏色。
“還真是有情飲水飽啊!”
張鳳俠冷不丁從身後的屋子裏走出來,一腳橫在深情對望的小情侶中間,變魔術似的從身後扯出一件嶄新的紅色羽絨服,不由分說地扒掉祁正印身上的衣服,麻利地套了上去。
穿好衣服,她又滿意地托腮欣賞一番,才扯着嗓子道:
“這才像話嘛!小姑娘家家的,就該多穿些鮮豔的衣服,整天穿那些黑不拉幾的,老氣死了!”
說話間,她的目光從女孩的臉上一直掃到腳面,又從腳面掃回到臉上,幾度張口,又幾度合上,最後卻什麽也沒有說,仰頭發出一聲标志性的長笑,順勢将身前的女孩往哈薩克青年懷裏送了一送道:
“這個小姑娘我就交到你手上了,你小子要是欺負她,我可饒不了你!”
說完,她沖着巴太抛出一個惡狠狠的眼神,又卯足力氣拍了拍他寬厚結實的背,動作裏帶着無形的威懾。
但與其說她是在威脅他善待女孩,倒不如說是她是鄭重地将女孩交到了他的手上。
一周前,她又一次接到女兒的電話,邀請她一起去北京生活。
其實在此之前,李文秀就已經提過很多次,讓她關停小賣部去城裏安度餘年,奶奶如今年紀大了,她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祖孫三人在一起才更好有個照應。
但是她一直沒有同意。
總是推辭說再等等,再等等,可真當李文秀質問她到底在等些什麽,卻連她自己也回答不上來。
也許,她只是單純地舍不得埋藏在這片貧瘠土壤下的過往。
也許,她終其一生還是無法忘掉那個在最艱難的歲月裏相濡以沫的男人,酒精短暫地麻痹她的神經,時間逐漸模糊掉他的面容,卻從未真正磨滅掉他在她心裏的重量。
在那些她不願意醒過來的美夢裏,他是那樣真實而清晰地活着,就好像從未離開過一樣。
只是……
酒總有醒的時候,夢也有散的時候,在他離開她的幾十年後,她終于下定決心要去面對他的死亡。
淡藍色的薄霧裏摻雜着晨曦的微光,透過風化變薄的半透明棚布落在這個中年女人的臉上,掩蓋了她刻意藏起的心緒。
祁正印默默望向身前的人。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今天的張鳳俠與平常很不一樣,但又說不好到底是哪裏不一樣,就好像……
她是在用一種極其隐晦的方式同她告別。
又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了嗎?
祁正印眸光微沉,零散的回憶在她腦海裏拼湊成一幅喧嚣的混亂圖景,她們明明才相處不到一年時間,卻仿佛已經認識很久很久,甚至早于她以生命的形式存在于這個世界之前。
她不自覺攥緊手裏的包帶,眼底藏着萬丈驚濤,又似洶湧潮水,順着晨曦的紋路流向那雙也正在望向她的眼睛。
這是一場寂靜的告別。
兩個人心裏比任何人都清楚,卻也比任何人都更沉默,好像說什麽都太過輕飄,又好像說什麽都似有千鈞重,稍有不慎,便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好了,就這樣吧!”
最終還是那個灑脫豪邁的小賣部老板一揮大手,用一句極為簡單粗糙的話,終止了在薄霧裏肆意蔓延的關于離別的感傷。
太陽悄無聲息地從雲層背後突圍出來,淩空灑落下厚重的金色的光,均勻地鋪開在大地的每一處細枝末節。
祁正印強行平息內心的翻湧,下定決心似的側過身去,将背上的彩色背包正對門前的那個人,緩慢地吐出兩個字:
“謝謝。”
謝謝她送給她的背包,也謝謝她贈予她的善良,在她最昏暗無光的日子裏,她曾慷慨地施予她一絲明亮的天光,幫她抵抗住了命運的圍剿。
她始終認為,張鳳俠的俠,是俠義的俠,更是俠女的俠。
她從未涉足真正的江湖,也不知道武俠小說裏那些仗劍天涯的劍客到底是什麽模樣,卻通過張鳳俠那具柔軟堅韌的瘦小身軀,窺見了俠之大義的一絲輪廓。
如果注定每個人都只能陪另一個人走一段路的話,那麽彩虹布拉克将永遠不會是她們的終點。
她堅信,她們還會再次重逢。
在最開始的倉促起點,也在永遠不會結束的遙遠未來。
轉場的道路漫長而艱辛。
無休止的風雪成為了沿途唯一的風景,他們往往天還沒亮就已經動身啓程,月至中天卻還在忙碌于生火燒茶,搭棚鋪床,亦或是在凍得堅硬如石頭的雪地裏四處找尋走丢的牛羊。
最開始的時候,葉爾達那一度神氣到不行,自告奮勇地頂替爺爺,和叔叔一起承擔了最重的趕羊工作。
結果不到兩天,就因為嫌氈筒太麻煩而不願意穿,不負衆望地凍感冒了,灰溜溜地撤回後勤陣地,與祁正印一起管理駝隊和物資。
“你別笑!這絕對是個意外!我身體好着呢……咳咳……明天就能繼續趕羊了!”
面對親叔叔的無情嘲笑,這個不服氣的少年一邊将感冒藥拼命往嘴裏塞,一邊梗着脖子死死硬撐。
他蠻不講理地将這一切都歸咎于上學的緣故。
若不是因為上學,他就可以天天騎着馬在草原上馳騁,把身體鍛煉得像牛一樣結實;若不是因為上學,他就不用天天被媽媽唠叨,煩得吃不好飯也睡不好覺,白白拖垮了身子;若不是因為上學,他就不用寫作業,不用考試,簡直是費神傷身……
說來說去,反正中心思想就是一切都賴上學。
他打從心裏愛極了游牧的生活,就算在馬背上咳得整個人都颠起來,凍得四肢僵硬連坐都坐不穩當,也仍然願意奔走于混亂繁雜的羊群中,用盡所有的熱情揮舞手裏的短鞭。
弄得一向好奇心沒有那麽重的祁正印也忍不住問他:
“你為什麽如此執着于放羊呢?”
後者聞言,卻是一臉鄙夷地瞪起眼睛,看傻子一樣地瞥向她:
“這有什麽為不為什麽的!我爺爺是放羊的,爸爸是放羊的,叔叔也是放羊的,我喜歡放羊,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他說得振振有詞,渾若天成,末尾還不忘沖她輕蔑一笑,不加掩飾地嘲笑着問出這個愚蠢問題的人的愚蠢。
被一旁的巴太瞧見,當即就是一巴掌呼了上去,用哈薩克語訓斥他:
“怎麽跟你未來嬸嬸說話呢?”
少年被打得非常不服氣,卻又不敢和身強力壯的叔叔正面較量,只敢扭頭向身後聽不懂哈薩克語的漢族女孩投去一記憤恨的目光。
不料又被某個護妻心切的哈薩克青年逮個正着,毫不猶豫又被賞賜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下去,他才終于徹底老實下來,悶頭啃着手裏的幹馕不再造次了,但心裏仍是不服,氣呼呼地鼓起了腮幫子。
見狀,祁正印默默咽了口水,有心勸一勸巴太管教孩子的時候不要太過暴力,卻又不想他在侄子面前沒有面子,便什麽也沒有說,轉身從暖壺裏倒出來兩碗熱牛奶,遞到了背對而坐的叔侄兩人手中。
這個季節的牛奶本就稀少,又加上是在如此惡劣的轉場路上,愈發顯得無比珍貴。
叔侄兩人皆是一臉驚喜,歡天喜地地接過了牛奶碗。
正要往嘴裏送,某個剛挨了打的少年猛然想起來自己之所以會挨打就是因為眼前這個遞牛奶的人,不禁又生氣起來,垂了手就要放下碗。
一扭頭,卻瞥見身後來自叔叔的死亡凝視。
“……”
算了,有了嬸嬸的叔叔早就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親叔叔了。
少年悲嘆着重新拿起碗來,大義凜然地咽下了這顆親情的苦果。
可真苦啊!
苦裏又還莫名帶着一絲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