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突然感覺到無比幸福
他突然感覺到無比幸福
入冬以後,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地上的雪也越積越厚,往往是上一輪的殘雪還未融盡,下一輪的新雪就已迫不及待地落下。
新雪覆舊雪,一層層堆疊起來,凝結成大地之上的另外一片大地。
轉場的日子定在了三日之後。
巴太忙得不可開交,除了要打包行李物資以外,還得給牲畜們配備一整個冬天的藥物,把去不了冬牧場的牛和山羊寄養到村長阿依別克家裏。
阿依別克夫婦年紀太大了,再也無法承受轉場的波折和艱辛,秋天就已經賣掉了大部分牛羊,剩下的一小部分則寄牧到阿要家,跟着他們去了冬牧場。
阿要家的牧場和巴太家一樣,都在薩吾爾山的遠冬牧場,早在一周前就轉場過去了。
秋天結束以後,河邊的草場日益凋敝,最後一棵枯草也被牛羊啃食殆盡,葉爾達那不得不将羊群趕往更北邊的山林邊緣。
下了一整夜的雪還沒有散盡,天空中零星飄着碎雪。
少年穿着厚重的羊皮長襖,小而圓的腦袋縮在氈帽裏,只露出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熟稔有餘地将牛馬羊駝趕過荒蕪的草場,踏起陣陣喧嚣的寒氣。
祁正印騎着馬不近不遠跟在後面,時不時橫走吆喝,将企圖脫離隊伍的牛羊撥回正軌。
一派熟練從容模樣,像極了一個真正的牧民。
葉爾達那對此深表欣慰,扭過頭來沖她露出幾許贊揚的神色,揚着短鞭得意道:
“等去了薩吾爾山,我就教阿布拉姆騎馬,這樣你就成大師姐啦!”
他這樣說着,臉上滿是自豪,仿佛她如今的熟練裏頭有一大半都是他先前教她騎馬的功勞,也似乎早将因為期末成績太差被托肯在電話裏狠狠罵過一通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
至于他口中的阿布拉姆,是庫蘭的兒子,秋天才剛滿兩歲,胖嘟嘟的,見誰都笑,深得張鳳俠的喜歡,時常被她強行抱到小賣部裏玩,直到天黑了才肯送回家去。
葉爾達那對于冬牧場的生活十分向往,去了那裏,他就可以每天放他最愛的牛羊,騎他最愛的馬兒,再沒人提及他一塌糊塗的學習成績,也能徹底遠離媽媽的唠叨——冬牧場沒有信號,接打電話都得去特定的地方。
他偷偷告訴祁正印,他準備故意将寒假作業落在村子裏,這樣他就可以一整個寒假正大光明地不寫作業了。
後者聽完幾度欲言又止,很想勸他迷途知返,好好學習,可望見少年眼中對于游牧生活的深切向往,卻又猶疑地止住了話頭。
她一時也有些分不清,對于眼前這個小小的少年來講,到底哪一條路才是迷途了。
也許,比起那些人人追逐的美好生活,心中真正所熱愛的,才是真正的坦途吧!
冬季的阿勒泰日照時間大幅縮短,天黑得越來越早,不到七點太陽就落了山。
祁正印幫着葉爾達那将羊群趕進圈中,正要回小賣部,卻被剛從外面回來的巴太攔路截停,拉到一旁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道:
“等一下,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他說着急匆匆地跑回氈房,沒多時便拿着一個手電筒出來,招呼她上馬跟着他走。
日落之後,天黑得很快,兩個人沒走多遠,天就完全黑透了。
手電筒明亮的光束落在潔白無瑕的雪地裏,在四合圍攏的黑暗中圈出一方有限的光明。
大約走了十來分鐘,前面帶路的哈薩克青年忽而停身下馬,熄滅了手裏的手電筒。
失去了唯一的光亮,夜晚的漆黑猶如被打開的水龍頭一樣悉數灌入眼睛裏。
祁正印瞬間什麽也看不清了,适應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恢複視野,環顧四周,這才發現他們已經來到了松林的邊緣,忍不住發問:
“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聞言,身前的男人卻是回身沖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仿佛是怕驚擾了林中的什麽東西,壓低了聲音囑咐道:
“在這裏等我。”
說完便将手裏的缰繩遞給她,眼神專注而機警,深深地鎖定着看不清的林中某處,輕手輕腳地摸進了松林裏。
夜色稀薄,寒風游移。
男人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松林深處,天地間一片無邊無際的黑,但林前的女孩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安寧惬意。
因為她知道,那個可靠的哈薩克青年就在她的附近,一伸手便能觸碰到的距離。
有他在,她便什麽也不怕。
四周一片靜悄悄的,什麽聲音也沒有,也不知過了多久,松林裏才終于有了動靜,亮起一束刺目的光亮,緊接着便聽到那個熟悉而雀躍的聲音:
“抓到了!”
祁正印還正在疑惑他究竟抓到了什麽東西這麽高興,擡眼便看着那個高大漂亮的哈薩克青年踩着一地的積雪從松林裏意氣風發地走出來,手裏拎着一只胖墩墩的灰色兔子。
“小灰!”
她下意識叫出聲來。
腦海中浮現起兩人第一次去縣城時的場景,那時她為了招待徐寶寶,買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幾乎要将編織袋撐破。
他們擠在狹小的摩托車上返回村子,途經一個湖邊的公路野集,運送牛羊的卡車把路堵得死死的,令他們不得不停下來等待。
正好就停在一個賣兔子的攤位前面。
攤主是個年輕的維吾爾族男人,漢語說得很好,見她盯着其中一只灰兔子滿眼放光,當即推銷起來:
“姑娘真是好眼光!這是我們家最好的兔子,我女兒給它取名叫小灰,吃得少,長得快,你要是買回去,不管是養着玩還是炖了吃都穩賺不賠!”
她雖然對于攤主的推銷說辭不敢茍同,如此可愛的兔子,怎麽能炖了吃呢!但卻是真心喜歡那只睡着了耳朵還會一動一動的胖兔子,一度動了買回去養的心思,但瞥見身後那個巨大的編織袋,卻只能悻悻作罷。
反倒是身前的巴太,望見她一副猶猶豫豫的神情,主動開口道:
“想買就買吧。”
說完還不忘閑閑地補了一句:
“反正也不差這只兔子了。”
那個時候他們還不算太熟,連話都沒有說上幾句,她也分不清他這句話裏到底有幾分真心,又幾分揶揄,最終還是因為不想給他添麻煩而選擇了放棄。
卻沒想到,這麽一件小事,他卻暗暗記到了現在。
祁正印不由得一陣感動,有些動容地接過那只驚魂甫定的兔子揣進懷裏,用體溫溫暖兔子的同時,也被那個心思細密的哈薩克青年深深溫暖着,開心地咧嘴笑了。
見到她露出開心的笑容,身前的男人也笑得愈發高興了,得意地一挑眉毛道:
“怎麽樣?沒騙你吧!”
他曾在電話裏答應過她,等她從北京回來,便帶她去做更好玩的事情。
這些天來他雖然一直忙着轉場的事,卻沒将這個承諾輕易忘了,一發現兔子的蹤跡,便馬不停蹄地趕回去将她帶過來,全然忘卻了自己忙碌一天的勞累,也忘了今天一整天就只吃了一頓飯的事。
反倒是身前的女孩還幫他記着,有些心疼地蹭了蹭他的胳膊說:
“趕緊回去吃飯吧!”
他瞥一眼她眼中的心疼,又瞥一眼她懷裏的兔子,心裏偷偷綻開了花,卻故意沖着那只瑟縮成一團的胖兔子努了努嘴道:
“好啊!那今晚就吃烤兔肉吧!”
她當然知道他是在開玩笑,笑了一笑撒嬌似地用手去推他靠過來的肩膀,卻被他趁機一把拉住,連同兔子一起摟進了懷中。
積攢了一天的疲憊猛然在身體裏面蘇醒過來,他自然地将半個身子挂在女孩身上,享受着這珍貴的片刻療愈時刻。
兔子因為不安在他胸口處不斷掙紮,和她劇烈跳動的心髒混在一起,合奏成一首無聲的樂曲。
他突然感覺到無比幸福。
在這無邊的寒冷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