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再沒有什麽好悲傷的了
再沒有什麽好悲傷的了
從病房裏出來,祁正印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就仿佛掙脫了線的風筝,整片天空都變成她任意翺翔的自由地。
卻剛走出大樓,便瞥見了那個闊別已久的熟悉面孔。
祈樹人尤其鐘愛黑色的車。
印象中,這些年他換過許多車,從最開始的奧迪,到後來的保時捷,再到如今的賓利。
無一例外,都是一水的黑色。
住院部樓前人來人往。
祁正印下意識停住腳步,望着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繞過樓前的空地,朝着大門的方向緩緩駛去。
駕駛座上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正側着頭與副駕駛座上的孕婦說着什麽,神态柔和,眉眼帶笑。
陌生得簡直有些不太像他。
記憶中,祁樹人只要出現在那個家裏,便是一臉愁悶或是不耐煩的樣子,一有機會便躲到陽臺上沒完沒了地打電話,有時候一頓飯吃完,他仍舊還在打電話。
也分不清到底是真忙,還是單純地為了逃避她的母親。
再後來,他被祁正印撞破與別的女人在外面同居,索性破罐子破摔,除了逢年過節生日宴請,幾乎不怎麽回家。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父女倆的關系逐漸變得疏遠。
而那種疏遠,卻又是極微妙的,并不是表面的遠離,兩個人依然還是正常地相處交流,甚至也會裝得相親相愛,但是內心深處卻已經裂開不可彌合的縫隙。
随着時間的推移,這條裂縫也越擴越大,越擴越深,直至在某一天質變成無法跨越的鴻溝。
祈樹人始終無法接受自己的形象在女兒心中的幻滅,懦弱地選擇了逃避,而祁正印也受母親日複一日的影響,盲目地選擇了與父親背離。
只不過可笑的是,在外人面前,他依舊扮演着慈愛寬厚的父親角色,而她也始終沒有逃掉假扮成完美女兒的命運。
至于陸謹……
她則是樂在其中,事無巨細地粉飾着方方面面的太平,竭盡全力地維持着家庭美滿的世紀假象。
這種病态的狀況一直持續到姥姥去世才得以原形畢露。
他們甚至都等不及喪事結束,當晚便在靈堂前與所有人攤了牌——他們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并不是死于當下,而是死在很多年前。
用陸謹的話來說,若不是為了給姥姥一個交代,她一秒鐘都不願意和他同處一個屋檐之下。
而後者的說辭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甚至用“瘋女人”來形容他曾經的妻子,他女兒的母親。
兩個人的結束就猶如他們的開始一樣激烈,昂揚,濃墨重彩。
而祁樹人在抛棄這個家庭的同時,也徹底抛棄了祁正印,只留下一張密碼為她生日的銀行卡,便如同從未出現過一般,徹底消失在了那棟擁有百年歷史的老舊樓房裏。
時隔兩年,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冬日上午,祁正印安靜地站在若有似無的寒風之中,又一次親眼目睹了父親的遠離。
但值得慶幸的是,這一次,他們都已經各自擁有嶄新的人生——他有了新的家庭,她也有了新的向往。
再沒有什麽好悲傷的了。
一天後,謝夢含開車送祁正印去火車站。
站臺上人潮擁擠,喧鬧嘈雜,姐妹倆面對面站着,明明有許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汽笛聲驟然在耳邊響起,廣播裏傳來機械的播報,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旅客抓緊時間上車。
謝夢含本是從容地笑着,聽着廣播裏的聲音,卻突然深刻地遭受到悲傷的侵襲,刷的一下紅了眼眶,強忍着淚意囑咐那個即将遠行的人:
“要好好的。”
祁正印被她的情緒所感染,也跟着湧現淚意,主動伸手将身前的人攬入懷中,靠在她的肩膀上狠狠點頭道:
“你也是。”
随着發車鈴聲響起,列車并入軌道,朝前駛去。
祁正印從車窗裏探出頭來,深深望向站臺上那個朝她不停揮手的女孩,忽而有那麽一瞬的恍惚,仿若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的那個盛夏。
那時,一切正好是反過來的。
坐在火車上的人是謝夢含,而站在站臺上的人是她,她來這裏也不是為了送別,而是為了迎接前者的到來。
那一年,她們才十三歲,懵懂,敏感,脆弱得不堪一擊,還未曾讀懂這世上的許多道理,便已經被迫背負了過多的沉重。
如果有機會的話,她很想回去抱一抱那兩個瘦弱的女孩,告訴她們,不要害怕,也不要迷惘,未來的一切已經準備好迎接她們,只需要昂首挺胸,堅定地朝前走就好了。
朝前走,命運自會為她們開道。
寒冷的北方又悄然刮起來,刮散擁擠的人群,也刮散泛黃的記憶,列車鳴着汽笛軋過無數人的離別,不可回頭地朝前駛去。
而祁正印知道,此時此刻,在遙遠的北疆之北,那個叫做彩虹布拉克的村子裏,有一個好看的哈薩克青年,正在期盼着她的歸去。
那是她心之歸屬的地方,亦是她重新活過來的第二故鄉,更是她觸手可及的未來。
她永遠不會停止這場漫長的生命遷徙,就如同牧民不會背棄游牧的信仰。
列車一路向北開去,沿途經過二十多個站點,橫跨整個西北地區。
她在第三天下午抵達終點站烏魯木齊,又馬不停蹄地坐上了前往阿勒泰的汽車,終于在第四天晚上,回到了那個心心念念的村莊。
因為下雪的緣故,大巴車在中途停了好幾次,全車人輪流下車幫忙鏟雪,才得以繼續前行。
祁正印下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透了,望着四下無人的荒野,她有些無奈地掏出早已沒電的手機,對着身前的空氣輕嘆了一聲。
原本她和巴太約好在此碰頭,但那個心急的哈薩克青年卻為了能早一點見到她,突發奇想要去縣城去接她。
她還正在好言相勸,手機便耗盡最後一絲電量關了機。
看眼下這個情況,想來他是一點沒将她的話聽進去,真的跑去縣城了。
祁正印站在逐漸停歇的風雪之中,遙望着村子的方向,再次輕嘆了口氣,正要擡腳踏進身前的雪地,卻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她聞聲轉頭,尋着聲音的方向擡眸望去。
只見在那條被大雪深深覆蓋的筆直公路上,一個高大漂亮的身影高高立于馬背,在一片蒼冷的銀白月光下踏雪而來。
“正印!”
還隔得很遠,她便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上揚的語調裏夾雜着歡快的音符,仿佛下一秒就要忍不住放聲歌唱。
馬蹄踏在堅硬結實的路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極了彈唱會上靈動的鼓點。
這個風塵仆仆的漢族女孩,一擡眸,竟然看見自己的靈魂跟着鼓點的節奏跳起了舞,而在她旁邊跟着一起舞蹈的,正是那個有着一雙琥珀色眼睛的哈薩克少年。
月光,雪地,蒼茫夜色。
兩個年輕的靈魂纏綿共舞,将世界抛諸腦後,只留下關于愛的銀色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