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如果能換一換就好了
如果能換一換就好了
車子在住院樓前停下。
祁正印擡手要去拉車門,身側的謝夢含卻攔住她,摸了摸耳朵委婉道:
“你等我一下,我先上去跟小姨說一聲,她前天才剛做完手術,醫生說情緒不能太激動,影響傷口恢複,你回來得實在有點太突然了,我怕她太高興了,樂極生悲。”
她說得言辭閃躲,甚至都不敢直視身前人的眼睛。
顯然連她自己都不相信這話。
祁正印卻沒有拆穿她善意的謊言,收回拉車門的手,點頭說好。
她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母親,她的離家出走,于陸謹而言無疑是最大的背叛,不僅背叛了她二十多年不遺餘力的精心栽培,也背叛了她在她身上傾注的所有心血。
她是不會輕易原諒她的。
祁正印深知這一點。
住院樓前人來人往,慘白的日光鋪滿白色的大樓,她擡眸望向走廊上被風吹起的藍色窗簾,心底一片沉寂。
冬天,真的來了。
大約半個小時後,謝夢含小跑着從門洞裏出來,手裏拿着一個蘋果,不由分說地塞給車上等着的人說:
“小姨讓我給你的,那個……咱們姐妹也好久沒見了,要不一起吃個飯吧!”
她一邊說着,一邊插進車鑰匙,一字不提上去探望病人的事情。
副駕駛上的女孩埋頭看向手裏的蘋果,心下了然,卻什麽也沒有多說,擡手解開身上的安全帶,轉頭對着那個努力粉飾太平的人說:
“吃飯的事情不急,我這幾天都在北京,你方便的時候給我打電話就行。”
她這樣說着,堅定地拉開了車門。
見狀,謝夢含連忙從背後拉住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勸為好,便轉移話題道:
“只是這幾天在北京?你還要走嗎?”
祁正印轉過頭來,篤定地沖她點了點頭。
她答應過那個哈薩克青年,一定會在轉場之前回去,絕不會食言。
而且她這次回來,本就是要給自己的過去徹底畫上一個句號,而不是重回那個囚禁了她二十多年的親情牢籠。
謝夢含頭一回在她臉上看到如此決絕的神情,下意識愣住了,良久,才遲疑着說:
“那什麽……我不是想道德綁架你啊!但是……你真的準備就這麽一走了之嗎?”
雖然她并不清楚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但總覺得祁正印就這麽輕易抛下一切,也不是個明智之舉,忍不住開口勸道:
“要不你再好好考慮考慮?”
身前的人聞言卻是笑了,有些無奈,又有些驚訝。
無奈的是,她早就料到會有人覺得她離開北京是沖動之舉,驚訝的是,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是那個從小到大都沒心沒肺的表姐。
那個和母親一樣要求苛刻的姥姥,幾乎将畢生愛意都給了她這個表姐,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要求過外孫女任何事情。
對她無條件溺愛,無條件包容。
在祁正印每天補習英語奧數,練習鋼琴畫畫的時候,謝夢含卻被允許和同學郊游,去看演唱會,全國各地游山玩水。
在祁正印被強迫着進入廣播學院念播音主持,克服恐懼面對鏡頭和閃光燈的時候,謝夢含卻能選擇她喜歡的專業,加入動漫社團玩cosplay。
在祁正印每天十幾個小時泡在圖書館裏,徹夜刷題轉專業考研的時候,謝夢含卻已經闊別校園,找了份清閑的工作,忙着和男同事談戀愛。
在祁正印削尖了腦袋和數萬人争奪一個崗位的時候,謝夢含早已不知道換了多少工作,徹徹底底躺在家裏啃老了。
可兩個人明明年紀相仿,曾經同吃同住,睡一張床,穿同樣的衣服和鞋。
卻過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謝夢含永遠都不會知道的是,就在她覺得自己活在別人的陰影之下,被襯托得黯淡無光的時候,那個所謂站在光裏的人,卻深深地渴望着她擁有的無盡的偏愛。
如果能換一換就好了。
那時的祁正印不止一次這樣想過。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幼時的謝夢含,也曾這樣暗暗祈禱過。
她也想擁有像她表妹那樣完整的家庭,成為一個完美的女兒,樣樣都比別人好,永遠活在別人羨慕的眼光裏,得到一切最好的東西:
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工作,最好的前程,最好的結婚對象。
直至那一天,她不小心看到了小姨藏在字典裏的離婚證,得知她那個素來循規蹈矩的表妹突然離家出走,方才恍然大悟:
原來,她一直羨慕着的完美人生,不過都是虛僞的假象。
也是從那天開始,她才慢慢放下對表妹長達二十多年的嫉妒,重新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光亮裏,不再屈居于任何人的陰影之下。
祁正印考上研究生那年,她曾故意送過一個相機作為禮物,原本只是想開個玩笑,卻沒想到玩過了火,再次揭開了那個遍體鱗傷的女孩早已愈合的傷口。
她後來其實也很後悔,為此自責了很長一段時間,但終究是沒有勇氣在她面前重提這件事情,更沒有勇氣向她道歉。
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卻不成想,時隔多年,最終還是當事人自己主動提起這件事情,微笑着從背包裏拿出一本雜志遞給了她。
“我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拍的照片,竟然能刊登在雜志上。”
祁正印滿臉從容,望着身前埋頭盯着雜志無所适從的人,一字一句認真地說:
“姐姐,我不是要離開這裏,而是要離開我不喜歡的生活。”
這一聲跨越漫長歲月的姐姐,令身前的人錯愕地擡起了頭。
印象中,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聽到過這個稱呼了,仿佛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她聽她這樣叫過自己。
那時候的祁正印還不夠凳子高,軟軟糯糯,漂亮得像個天使,整日跟在她的屁股後面。
那時候她也還沒搬來北京,跟着媽媽一起生活在蘇州,潮濕而狹窄的巷子角落裏,每到夏天就會開滿不知名的小花。
她們一朵一朵地找到,然後移植到花盆裏,擺滿了爬滿鐵鏽的窗臺。
泛黃的記憶猶如潮水般湧向她的大腦,她這才終于意識到,原來,她們也曾一起擁有過那樣美好的時光。
霎時間百感交集,紅了眼眶。
那一瞬間,謝夢含覺得無比愧疚,無比痛恨自己,她明明早就已經洞穿她的痛苦,瞥見她隐藏在完美外表之下血跡淋淋的傷口,卻因為莫名的驕傲和固執而選擇了袖手旁觀。
她顫抖地攬過身前的女孩,緊緊地抱在懷裏,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滿面。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姐姐明明可以幫你的。”
懷裏的人卻仍是從容地笑着,伸手輕撫着她削瘦的背,平靜而溫柔地說:
“沒關系的,姐姐,我已經找到了自己喜歡的生活,也擁有了奔赴未知的勇氣。”
“一切都過去了。”
不管是痛徹心扉的,還是昏暗無光的,或是凝結成疤變為一枚枚勳章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徹徹底底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