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逃是永遠逃不掉的
逃是永遠逃不掉的
托肯離開以後,馬棚前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秋日的陽光總是格外明媚,金晃晃的,落在身上一片澄黃。
臺階上的女孩偷偷往旁邊的人身上靠了一靠,小心翼翼地問:
“還在生氣嗎?”
哈薩克青年悶着頭不說話,有一下沒一下地捏着手指,金光落在他的側臉上,一片毛茸茸的明亮。
他哪裏舍得真的同她生氣,不過是想一次又一次地證明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罷了,任性敏感,像個伸手索要糖果的小孩。
涼風漸起,拂過寂靜無聲的天井。
他的腦海裏浮現起剛才那個死死護在身前的身影,心情稍微好了一些,轉頭望向正殷切等着答案的女孩,刻意停頓了片刻才道:
“現在知道心疼了?早上幹什麽去了!”
一提起早上的事,他便只覺得滿心的委屈,高瞻明顯就是存心戲弄于他,有意騙取他的信任之後再給他來這麽當頭一棒。
着實可惡得緊!
他只要一想到他離開時那副得意的模樣,便氣得肝顫,沉着臉咬緊了後槽牙。
見狀,身旁的女孩暗暗咽了口水。
她當然明白男人在氣什麽,奈何她安慰人的功力實在有限,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麽好的辦法,便只好又靠近一些,蹭了蹭他的胳膊柔聲哄道:
“別生氣啦。”
他卻正在氣頭上,收起了胳膊不理她。
她沒有辦法,只能換了個方向,去撈他另一只胳膊,卻還沒站起身,便左腳絆倒右腳,驚叫着跌坐了下去。
秋意正濃,馬場裏面人來人往。
路過的人聽聞響動,紛紛投來好奇探尋的目光,卻只看見一片天光大亮下,那對年輕的情侶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哈哈哈哈……”
深深淺淺的哄笑經由秋風送入祁正印的耳朵裏,她紅着一張臉地埋下頭,掙紮着要從男人的懷裏站起來。
卻被一只強有力的臂膀按回原處。
“別動!”
他這樣說着,帶點威脅的意味,赤裸的眼神在她泛紅的臉上肆意游走,宛若獵人打探獵物般,充滿了原始的占有欲。
那一瞬間,他只想将懷裏的人牢牢困住,褫奪她的自由,囚禁她的全部,讓她徹徹底底地只屬于他一個人,不再遭受任何人的觊觎。
哪怕是已經過去的人也不行。
這個年輕的哈薩克男人,第一次嘗到了嫉妒的滋味,猶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在心裏掀起沖天翻滾的巨浪。
他俯下頭,在她唇間落下一個炙熱綿長的吻,毫無保留地傳遞着胸腔裏的溫度。
天旋地轉間,金色的陽光如瀑布般傾洩而下,照得她睜不開眼睛。
恍惚中,她仿佛置身于世界之外。
她看見他拉着她的手朝前跑去,跑過山林,跑過草場,跑過荒漠,跑過萬千星河,也跑過漫長孤冷的深邃黑暗。
停在一片明亮的天光裏。
他從逆光中回過頭來,琥珀色的眼睛裏盛着璀璨的白晝,整個人沐浴在聖潔無瑕的光暈裏,沖着她澄淨溫柔地笑。
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長久地停留在這場巨大的幻覺裏。
永遠都不要醒來。
秋天在蕭瑟中倉促結束。
寒假接踵而至,葉爾達那再次回到彩虹布拉克,也回到他鐘愛的馬背和羊群,信誓旦旦地沖着曾經的徒弟揚言道:
“上次沒能拿到冠軍,是因為我沒發揮好,下次一定能拿到!”
馬前的漢族女孩聞言,卻只笑笑不說話。
這個倔強的少年,似乎對于賽馬會冠軍有一種非于常人的執念。
執着到近乎魔怔。
但他的叔叔對此卻表示十分理解,高高地立在馬背上,用一副極度驕傲的語氣沖她道:
“這不僅僅只是一個冠軍的事情,更關乎一個男人的尊嚴。”
是嗎……
祁正印撇了撇嘴,看一眼草場上并肩策馬意氣風發的叔侄,再看一眼手邊滿紙空白的練習冊,不禁搖着頭在心裏喂嘆:
要是托肯也能像自己這麽好說話就好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起來。
張鳳俠曬完最後一床被子,望着樹下凋零的枯葉感嘆道:
“冬天就要來咯!”
冬天來了,也就意味着牧民即将開啓第二次轉場,遷徙到更适合牛羊過冬的冬牧場。
阿依努爾嫁人之後,已經不再需要好朋友的幫助,他們家的牛羊與賽力克家合到一起,商量好等着天氣再冷些,便轉場到附近的冬牧場過冬。
而巴太家的冬牧場卻遠在薩吾爾山的遠冬牧場,距離村子幾百公裏,轉場之路道阻且長。
眼看着轉場的日子越來越近,那個哈薩克青年的心裏卻越來越糾結。
他當然很希望她能陪他一起去冬牧場,不然一整個漫長的冬天都将見不到她,對他而言屬實是一種煎熬。
但卻又有所顧忌。
冬牧場與夏牧場有着天壤之別,既沒有美如仙境的美景,也沒有熱鬧的彈唱會,除了無休無止的大雪和茫茫無際的荒漠以外,便只剩下殘酷的嚴寒。
他怎麽舍得讓她遭這個罪。
猶豫再三,他還是決定獨自前往冬牧場,狠下心來與她分隔一個冬天。
身前的漢族女孩認真聽完他的想法,卻是有些無奈地笑了,利落地從馬背上跳下來,戳了戳他因為舍不得而微微鼓起的臉頰。
她其實有一點點失落。
好像所有人都習慣性地将她想得嬌氣、孱弱、不堪一擊,不光是他,阿依努爾、張鳳俠和徐寶寶亦是如此。
但大多數時候她卻又很享受這種帶着寵溺的偏愛。
畢竟……
這是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夏末冬初的草場一片貧瘠,就如同她曾經滿是荒蕪的內心,她慢慢将目光移回他的臉上,輕嘆了一聲堅定道:
“我當然要去冬牧場了!不光是為你,更是為我自己,我要去那裏拍出更多更好的照片,見識更不一樣的世界,吃點苦頭也是理所當然的嘛!你怎麽能剝奪我吃苦的權利呢?”
她這樣說着,沖他俏皮一笑,迎着淺淺的日光,像一朵迎風綻放的小花,瘦瘦弱弱,卻展露着頑強的生命力。
但是在去冬牧場之前,她決定先回一趟北京。
自從高瞻走後,她就一直在思考這件事,老實說,她并不相信陸謹真的病了,但有些事情,卻必須有個了結。
逃是永遠逃不掉的。
就算她現在不回去,總有一天也必須回去面對那些不想面對的人和事,給她過去的二十多年一個交代。
時至今日,她已經在這片廣袤的土地和向她傾注愛意的人們身上,獲得了足夠的勇氣,汲取了足夠的力量,足以面對從前所不能面對的一切。
她深知,只有徹底結束,才能徹底開始。
而她已經準備好了。